天高日晶,栗冽萧条,时节已然是步入九月,距离慕容冲带领慕容氏族占领了阿房宫,已有多月,而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生息,收集兵马,慕容冲已经具有了进逼长安,与苻坚打一场硬仗的实力。
加之琀璋一心想帮他早日达成夙愿,早早地就已卜算出自今年九月起,乃是苻秦彻底一步步走向灭亡的起始,于是自然也赞同他手下之人请命攻打长安的提议,不日之后就备好了行装,跟随慕容冲一同亲自出征。
原本手下可调用的几万兵马,加之近几月或听闻慕容氏皇太弟的名声而投奔而来,或各地招募而来的人手,此行攻打长安城皇宫的军队一共已达十多万。这十多万军队虽不及北府精兵个个百里挑一,却也因为目标统一,众望所归而显得意气风发,当实称得上是一队精兵强将。
而苻坚那边,则听说早已是粮草短缺,人心散乱,不要说各地百姓纷纷逃往别国,甚至军中也有了逃跑的人,即便苻坚手下的大将杀一儆百一次次勉力压着,却反而更加使得军心不稳,还使得苻坚落了个严刑峻法的名声,再无百姓愿意为国参军。
所以眼下的形势,可以说是太高估了对手,显得有些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对我方实在是再好不过。
不出几日,十数万兵马星夜兼程,终于在一个清冷的秋日清晨逼到了长安城皇宫脚下。
长安是有着千年繁荣历史的古城,看过太多的繁华明丽,兴衰更替,早已荣辱不惊,但如今这萧索的模样,却令琀璋看着也心生感慨,曾经多少帝王争夺过的地方,拥有过多少的盛宠隆极,今日瞧着,却似一个失了宠的后妃,只能依稀看出繁盛过的痕迹,骨子里还是高傲雄伟,面上,却再无衣锦繁华,光鲜丽质了。
就连一座城也显出了败绩之相,琀璋坐在马上,微微抬头,远远可看到城墙上等着他们的人。
苻坚,你的大秦,可终归算是要亡了。
虽然日夜赶路,可是他们的兵将有着必胜之心,所以依然是蓬勃的景象,而守城的秦兵却不仅人数稀少,且个个都是默然颓唐的面色,一场战役的胜负之数,其实早在开战之前就已显而易见。
十数万兵马压近城下,苻坚一身龙袍站在城墙之上,西风中显得消瘦苍老,一双眼沉着而悲怆。
他心中亦知自己命数已尽。
他早就知道的。自从那年御驾亲征灭了燕国,见到慕容冲的第一眼,孤傲的,冰冷的少年,让自己没有了赶尽杀绝的决心,他就知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总有一天,会杀将回来,杀了自己,覆了大秦,为燕国报仇,为他的亲人报仇。
一定会有这样一天,慕容冲一定会做到的。
只是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
行在琀璋前方的慕容冲一身银白盔甲,黑发亦用白玉掐金冠高高束着,背影笔挺如松,俊朗如同天神一般。琀璋目光从离得愈来愈近的苻坚身上落下,落到他的背影上,忽感到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不由得顿了一顿,直至兵马最终行进到长安城下,她才想明白,原来是恨意。
是慕容冲,对于苻坚当年灭他国家,杀他亲人,辱他尊严的滔天之恨。
十数万兵马一同停下来,光是枪剑置地,马蹄踏步的声响也不由得会让人心头颤上一颤,然而城墙之上的苻坚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对于这压近他王宫的十多万兵马视而不见。
秋风瑟瑟,正是肃杀的兵相,倘若自己还能弹琴,也许能就今日此情此景,奏一首秋日行兵曲,定然万马齐喑,砭人肌骨。只可惜自己已经再无法弹琴,面对如斯景象,也只能眼中看着,心中戚戚而已。
乌压压一片军队围了长安城墙里三层外三层,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呼吸也会叫城中之人恐惧异常,所以慕容冲的确就什么命令也不发,且让这倍于秦军的人马围着长安城,誓要让秦人也尝尝大燕当年所受过的苦难百倍。
苻坚亦看出来慕容冲兵临城下,却六军不发,只是为了一泄心头只恨,让他也感受到恐惧与屈辱。那么自己,又怎能让他如愿?
迎着呼啸的西风,空气里似乎都有燕军强烈的杀气,苻坚又往前走了几步,从高耸的城墙往下看,当年自己身边最疼爱,最美丽的孩子,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来找自己了。
蓦然叹了一口气,恍然又忆起当年,如果与他相识不是两国交兵之时,那么他,会不会对自己有不同的情感?
至少,不该是只有恨。
紧抿的薄唇动了一动,苻坚望着城下的慕容冲,银甲玉冠,别有一番俊美。只是凤眼恨意太甚,灼痛他的心口。
忍不住微微感叹道:
“此虏何从出也?其强若斯!”
慕容冲冷冷相望,却是一言不发,像是对望之人除了是仇人,更是他连对话也不屑的对象。
苻坚终是怒了,他恨自己也好,那么多年,自己虽可以说是对他万般关切,无微不至,可是始终是亡他国家,杀他亲人的仇人,所以他恨,无可厚非。可是,他如何能对自己视若罔闻?
如何能?
重重握了握拳,关节咯咯作响,苻坚高声责问:
“尔辈群奴正可牧牛羊,何为送死!”
如此激人的话语,苻坚原想必他定然会愤怒,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慕容冲只是将眼神从他的脸上划过,这一回,竟然连冷漠的眼神也都不再给他,只唇角勾了一个薄凉不屑至极的嘲笑,像是他……像是他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蝼蚁。
慕容冲眼神如冰,语气如雪,淡然冷漠:
“奴则奴矣,既厌奴苦,复欲取尔见代。”
苻坚深深与其相望,再没说什么话,半天,又叹了一口气,已显露出衰老的眼睛默了一默,侧头不知与身后的小兵说了些什么,随即便往后走去,城墙上渐渐没了明黄的身影。
慕容冲身边的将军疑惑着刚想问,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不出片刻,果然从城内走出一个使臣,身后跟着两个小兵,径直朝慕容冲走来。
燕军将士意图拦截,慕容冲却又抬手阻止了他们,默默看着苻坚派的使臣朝自己走来。
直至他走近,琀璋才看清那使臣手里端着的是一件锦袍,方不解其意,便听得那使臣已遥遥拜倒在慕容冲马下,恭敬说道:
“传皇上口谕,古人兵交,使在其间。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怀。朕于卿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此变!”
此话一出,就连琀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更不必说军中的几位将军,几乎怒发冲冠,欲要杀之而后快。
然慕容冲却还十分沉得住气,只挥手唤来身后一个小兵,轻声说了几句,让他走至使臣面前。
既只是个小兵,不知宫中礼数也是正常,秦国的使臣恭恭敬敬地拜着,燕国小兵却笔挺地站着,亦称:
“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听了无礼的小兵的这话,使臣算是彻底气着了。
此白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可身在敌国军队,面对他的是数不尽的刀枪,又怎敢表现出一点失礼,使臣只能怀着一肚子的气,端着锦袍弯着腰又转身走了出去,只是还来不及走到城门口,方刚刚出了燕军大队,就已经气得拂袖摔袍,令身后燕军一阵故意的大笑。
待到将士们笑罢,慕容冲唇角边淡淡勾起的冷冽笑意亦渐渐消散,凤眼中慢慢浮现出腾腾的杀气,纤美之手高举冷剑,冷剑直指长安城,纤薄唇徐徐轻启,声音却王气逼人,不容置喙:
“将士们,随孤,杀进长安城!”
用十数万拥有坚定信念的精兵厉马,攻一座涣散弱兵无心守着的城,结果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至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高大城墙几乎不攻而破,人马直向城内而去,带着威风凛凛的军队,慕容冲一马当先,好不威风。
当燕军拿着坚刀厉枪破开了长安城城门的时候,苻坚已回了未央宫,坐在宣室殿之中,耳畔依稀可以听到长安城被攻破的声音,若是再听仔细一些,仿佛还能够听到秦军士兵一个个死去的声音,他的手在膝上牢牢地握着,双手都已泛白发青。
他一生峥嵘生涯,灭小国无数,让一个国家灭亡,对他来说就跟穿衣吃饭一样容易,那是他最辉煌的岁月。可在这兴衰更替的乱世之中,注定谁都不会是永远的胜利者,今日他灭了别国,他日必然有别国会来灭他,谁也说不定,谁也逃不掉。
可是,他虽然参战无数,却是真心地希望这天下有一日能够太平,或许是他老了,累了,又或许,他是在遇到了那个凤眸含恨的少年之后,便再也不愿意被人仇恨,他是多想要一个……安好太平的重新开始啊。
慕容冲,他对你如此好,你为何只记得仇恨?
慕容冲……
冲儿,你未免也太忘恩负义……
长安城被轻而易举地攻下,一鼓作气攻下皇宫,乃是众望所归,可是燕军的首领慕容冲却迟迟没有下达军令,将士们正杀得兴起,眼见灭国之仇得报近在眼前,如何按捺得住,纷纷执兵器而喊:
“皇太弟,杀苻贼!皇太弟,杀苻贼!”
十余万年轻将士共同高喊的声音,震荡在整座长安城中,千年繁华的长安城,此时好像一座空城,百姓知道燕军来了,而自己国家的军队与君王无力抵抗,逃又逃不出去,只能躲在家中以自欺欺人营造一个和平安定的假象,百姓们皆闭门不敢出,只求苟且偷生,不过慕容冲本就无意去伤害百姓,军队直逼皇宫,宫中的太监奴婢知道军队是冲着皇宫而来的,皆吓得抖抖索索,有胆大试图逃跑的,全被守在宫外的士兵就地杀死,这么一来,还没杀了几个,一座皇宫就已静得鸦雀无声,宫里宫外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仿佛空了一般。
慕容冲身后的大将亦再四请命攻入,可慕容冲明明到了宫门口,偏偏就是不再近一步,只带领着军队围在皇宫之外,整整围了好几圈。
然后凤眼略微眯了一眯,熟悉的宫殿就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攻下来,不想让苻坚就这么地死去……
他必要让他,好好地受一受折磨。
灭国之仇,他却还总觉得他对自己有恩,只因那几年的屈辱?他把那叫做恩?他说自己忘恩负义?
哼,笑话,且不说这世上谁曾对他有过恩,谁又曾对他有过义?至于苻坚狗贼,他很明白,他对自己,只有迫害和摧毁而已。
伸手一扬,将士们响彻云霄的呼声立即静了下来,以为是慕容冲要发号施令攻进皇宫去,个个激动地等着,可是慕容冲薄唇轻启,说的却是:
“留下五万军队包围未央宫,其他人随孤回阿房宫。”
将士们纷纷不解,然而并无一人敢有疑义,五万人留下,其余人便都上马,跟着转身的慕容冲骑马回阿房宫。
琀璋一路跟在慕容冲身后,此次攻城之战她没有帮上任何的忙,甚至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却可以是她随军以来感触最深,震撼最大的一次,不是因为攻城略地的手法如何简洁爽利,而是经过这一次,她对慕容冲这个人的了解,可以说是又远了一步。
从最开始的高傲冷漠,到不久前的若即若离,再到刚才,见到了他的仇恨与屈辱,骄傲与不屑。自己对他,可以说是完全看不透了。
慕容冲啊慕容冲,琀璋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再次发起呆来,在这幅美艳异常的皮囊之下,究竟是怎样一颗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