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坎上坤,是为师卦,喻示兵众蓄于百姓之中,全卦阐发行军、择将、进退等用兵规律,乃是兵相。不久之后,秦国国内必开始纷纷起义造反,苻坚也将无法控制此状况。
琀璋收好三枚铜钱,经过一夜休整,她主观的情绪也该就此放到脑后,自己此生的任务,毕竟还是助慕容冲灭秦国,复大燕。
卦象显示,经淝水之战秦国国力大大受挫之后,慕容族人将在今年真正一步步开始复国大业,而除了以复国为目的的慕容族外,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北方民族想要趁秦国国弱战乱而分上一杯羹,甚至有苻坚身边之人,也会蠢蠢欲动起来。
慕容冲的行为也验证了她的卜算,他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在府,也是和一帮人躲在房中谈论事情,一谈就是半日。不过即便他再忙,倒是天天也还有时间来看自己,虽然有时候久一些,有时候短一些,但或多或少都会和她说说话。琀璋以为他总会和自己说一些消息,却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字未透露,眼见时近三月,她反正是忍不住要先说了。
日落时分,阿离掌起着了灯,慕容冲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嘴角一勾,抬眼看着琀璋。
琀璋右手举着一枚白子,她那一方已彻底陷入死局,眉间稍稍蹙着,心思却全然不在棋局上,咬了一下嘴唇,缓缓说道:
“你可趁乱起兵,进攻蒲坂,但是……”她蹙着眉头,随手将白子下到一处,抬头看慕容冲,说,“你要败给苻坚,带领余下的兵众,投奔慕容泓。”
慕容冲将眉一挑,没有说话,微微露出胜利之色,只静静将一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嘴角缓缓一勾,悠悠道:
“璋儿,你输了。”
琀璋下意识低头,棋上局势再明了不过,黑子已赢过白子,谈笑间,慕容冲已以最凌厉果断的手法将她的白子杀得一条生路也没有,琀璋虽然没有用心下,可是以她的棋术,还从未输得这样惨过,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便更加讲起别事来,企图把自己在棋上输得这么惨的事情给赶快带过去。伸手拂去棋上的黑白子,顿时方才兵戎相见的局势就立即成了一片乱局。
“此时的苻秦,看似经淝水一战后受了重创,但实际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文治武功,这么多年巩固下来的秦国,又岂是打输了一次仗就会灭亡的。不过此时正可以视作一次机会,北方各族纷纷揭竿而起,势要复国,大燕也可把握住此机会,但是我们的实力尚且不够,要想光复大燕,还需要慕容皇族中人同仇敌忾,共同面对,必要时候,还可以联合其他方面的势力。”
“璋儿。”慕容冲正在整理被琀璋弄乱的棋盘,将黑白子一个个拾起,分别放入镂空雕满花叶的檀木棋盒,讲着他一生执着于做的大事,音容却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知道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一心为了助我复国而来,但是我不愿问你来历,不愿问你原因,因为既然我选择了相信你,就不会去问这些。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是一样,既然你也选择了我,觉得我能够做到像你想的那样,那么就要相信,我有能力处理这些事情,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会告诉你。”
慕容冲还在用他那羊脂白玉似的手指捻起棋子,放到棋盒中,神态是不可言喻的雍容从容,睫毛的剪影落在脸上,深沉而安静。琀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自打她小时候为别人算命开始,就从未见过这样的东家,哪有人不希望为他服务的人付出一百二十分努力的,可是他却想让自己天天闲着,白吃他家的干饭。
世人都说苻坚骄傲自负,又岂知这位前燕国中山王,才是骨子里的矜傲高远。
琀璋默然点了点头:
“好。”
他已将棋子收好,翩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拂过她的眼前,带来一丝淡香的风。
琀璋抬头,可以看到他优美的下颌线,喉咙微微一动,声音便如他身上的香气一样若有若无地飘来:
“有时候,我宁愿你不是世人传说的奇女子,不那么神机妙算,只是个普通小姑娘,可以让我来保护你。”
说实话,琀璋有点发愣,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当看着慕容冲最后朝她留下一个染着烛光的笑容离去,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许久不能回神。
保护自己。
他承诺了。
是承诺吗?
做到了谢琰未做之事,不能做之事。填补了她心中空荡荡的位置。不过是用似有若无的语气,可有可无的态度。
倘若结局早已注定,自己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也不过就是求一夕平安快乐,倘若不能是谢琰,那便由他来。
慕容冲,她的一生注定要为你而蹉跎,你可愿意付出一丝暖心待她,也让他们不用相欠?
那一夜与慕容冲的对话,无论何时何地令琀璋想来,都还是觉得心有余悸,之后便多日未见慕容冲的面,她心里也明白,他已在行动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自秦国建元二十年三月起,身在秦国的慕容氏开始纷纷有所动作,先是多年前主动出奔秦国的慕容垂逃回燕国故地,于河北叛变,然后是燕国灭后被迫仕于秦国的慕容泓于关中收集了几千鲜卑人,偷偷渡河入关,在华阴起兵称济北王。
慕容王族的人皆跃马披甲,之后便是慕容冲起兵河东,集众二万,进攻蒲坂。平阳太守府自然已不能留,慕容冲出兵前已遣散府中奴仆,只留下几个心腹,带着琀璋随军出行。
苻坚派遣钜鹿公苻睿、龙骧将军姚苌与左将军窦冲率兵五万讨伐慕容泓。苻睿勇果轻敌,不恤士众,慕容泓听闻其至,率众将奔关东,苻睿驰兵追讨。姚苌进谏曰:“鲜卑有思归之心,宜驱令出关,不可遏也。”然而苻睿并不听从,与慕容泓战于华泽,败绩被杀。致使苻坚大怒,姚苌惧怕,遂亦叛秦。
姚苌叛后,西州五万豪族推其为盟主,姚苌本想推辞,却因手下有人进言:今百六之数既臻,秦亡之兆已见,以将军威灵命世,必能匡济时艰,故豪杰驱驰,咸同推仰。明公宜降心从议,以副群望,不可坐观沈溺而不拯救之。于是遂改元白雀,史称后秦。
姚苌这个名字,自此也在乱世中占得一席之地。
至六月,怒不可遏的苻坚御驾亲征,亲率步骑二万讨伐姚苌于北地,使游骑三千断其水路,苌军渴甚,人有渴死者。然也许是秦亡之兆果然已现,俄而降雨于苌营,营中水三尺,周营百步之外,寸余而已,于是苌军大振。苻坚得此消息时正在军中用膳,顿时打翻案桌,大怒道:“天其无心,何故降泽贼营!”
但姚苌也自知此次死里逃生实为侥幸,以他手中的兵数,要对付苻坚是远远不够的,权衡利弊之下决定东引慕容泓为援,当是时,叛秦的队伍众多,却要以慕容泓为实力最强。
既慕容泓实力鼎盛,难以攻克,窦冲自然只能将兵力转而攻向慕容冲。
战争前夕,琀璋原想去找慕容冲谈谈明日战况,还未踏出营帐,却又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要相信他有能力处理这些事,要相信他。
于是方止了步,折回营中,并叫阿离将椅子搬到窗口,自己则掀开一角营帘,望着天上一轮弦月。
慕容冲离开秦平阳时奴仆皆已遣散,除了当年那个跟随他一起来到自己卦摊前的黑脸仆人和一帮暗士,自然,她也早已看出那个黑脸仆人坎水实际上也是个暗士,婢子却唯独留下阿离一个,他说是为了在战争奔波中让她不至于没有人照顾,琀璋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东家如此善待自己,她当然也不能松懈,此刻正为明日观月掐算。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明日尚有一战要打的慕容冲竟然主动来到她营中找她。
阿离一见他来便借口倒茶离开:“屋里的茶冷了,奴婢这就去房重新烧水来。”
慕容冲微微点了点头,见到琀璋坐在窗边,便一面走来,一面嘴角噙着笑意道:
“春寒料峭,坐在窗边吹风,万一勾起病根可如何是好?”
琀璋缓缓从窗边转回头,眼神有一些茫然,像是被他叫醒的上一刻还在遥望不知方向的远处,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泛出笑意:“你来了。”然后慢慢起身,合上了帘,隔绝那一轮明亮的月,四方的星辰,以及春夜的东风。
指了指桌边的凳,“请坐吧。”
慕容冲扬袖,行云流水般地坐下。
两人刚坐定,阿离已端着茶盘前来,但也在为对桌二人倒了两杯清茶之后静默地退出了屋外,一如来时无声无息,落地无声。
慕容冲白玉般的三指捻起小巧的茶盏,吹散了上头的浮叶,呷了一口,方悠悠然地问了一句:
“璋儿,你认为,长安,如何?”
琀璋抬眸望着他,凤眼细细,淡然微笑的模样,眼中却蒙着美丽妖冶的雾气。
他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一论,而自己却睫毛一垂,重重咬了咬唇,直至苍白中泛出血红,如三月的桃瓣被好事者掐了一指,鲜艳欲滴。
他竟然问自己这个。
果不其然,一切都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