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之!”
谢道韫连忙打住蕴之的话,面露异色,把孩子从谢琰手里抱下来放到地上,交给了柳絮:“以后再不让你出门了。柳絮,带蕴之去边上玩。”
“是,大小姐。”柳絮牵着气鼓鼓又不敢发作的蕴之的手,转身离开宴席,一边走一边安慰他,“蕴之我们去看月亮好不好,柳絮姐姐给你准备了荷花糕,我们去凉亭里边赏月边吃。”
童言无忌的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走了,气氛尚还尴尬,琀璋就听见谢琰对自己说:“忘了和你介绍,这位是我堂姐,谢道韫,嫁的正是我族世交,王家的七公子。”
琀璋心里还想着刚才蕴之不小心说的娘亲和爹爹吵架一事,虽然谢琰努力破冰,她也连忙和谢道韫互相见过,可心里总是想着这件事。之前已经从柳絮那里早就认识过了谢道韫,没想到堂堂王谢两家联姻,竟然夫妻感情不好,真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谢道韫真人,她也想在偶像面前留个好印象,几次偷眼看心目中的偶像,只见她少妇模样,气质非凡,毫无鱼目之俗,不像是会和丈夫因琐事争辩的寻常妇人。
怪不得柳絮那丫头天天不停地在自己面前夸她这旧主,刚毅从容,优雅不迫,最有叔父谢安之风骨,是不可多得的咏絮才女,倘若是个男子必能担当大任。只是可惜,是个女儿身,便免不了嫁人,生子,被家庭捆绑住自由的灵魂。
正当感叹之中,一面便听见大哥谢朗已站在主席处对众人说道:“好了,兄弟们都入席吧。”
谢朗作为平辈中的最长者,长者为父,自然坐在首席,右手边是子侄辈按年纪排将下去,左手边则是族中女子按年纪排下去,琀璋因并非谢氏家人,可自由选择座位,当然挑了个谢道韫身边的位置,对于这位才女,琀璋久仰其大名,神交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还能有亲密接触,难免激动又八卦起来。
不过碍于刚开席,席上谢氏男子又正在聊,她也不好私下先聊起来,只能坐着先听他们说些自己丝毫也不感兴趣的朝中之事。
兄长们皆从建康赶来,可当下并不是什么节日,谢琰便问众人:“此番兄长们回府,可是为了什么?”
坐在他旁边的谢玄饮着酒随口解释:
“皇后薨逝,皇上悲伤过度,不理朝政,日日饮酒消遣,还让朝中大半官员都还家了。”
“什么,皇后薨了?”
会稽虽与建康不远,可要得知宫中消息传来终归是要迟一步,何况谢琰对朝事向来不管不问,恍然听到这个消息难免震惊,半晌才平复过来,默默道:“皇上伤心废朝,这几日父亲定是忙得很,为人子女却不能在身边分忧,实在是不孝。”
接着谢家子弟们各自宽慰谢琰的宽慰谢琰,与他详细说起具体情况的详细说起情况,席上一派热络景象。
一朝皇后去世,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绝对是大事,可是对于琀璋来说,这些事听着就实在是太无聊了,又见宴上已酒过三巡,实在是忍不住,就偷偷和谢道韫小声聊起了其他来:
“韫姐姐,听说在谢氏族中,就数您和二公子的感情最好?”
谢道韫显然也对兄弟们聊的那些事不感兴趣,一直恹恹地坐着,听见有人与她说话,便换了个姿势回道:“琀璋姑娘与家弟感情似乎也很是不错。”
琀璋一愣,连忙解释:“朋友而已,哪比得上家人朝夕相处的感情。”
谢道韫转着手中的酒杯,带着三分醉随意说:“家人,争争吵吵,柴米油盐,感情是在俗事中增长,朋友则不同,赏花赏月,琴棋书画,情分在雅事中渐浓。”
“姐姐将两者看得太界限分明了,有时,我们该活得糊涂些,家人和朋友的角色不必太泾渭分明,雅俗共赏,不也好吗?”
“是,琀璋姑娘你说的很对。”谢道韫笑了一声,“糊涂的是我,总把自己看得太过清高,到头来反过得不自在,不知道难得糊涂的可贵,成了庄子《逍遥游》所讥讽的那些人。”
谢道韫绝对是个有故事的女子,琀璋只和她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眼前的这位才女除了才华以外,背后的故事更让她感兴趣,这样一位外表清雅脱俗,心内又藏着秘密的女子,叫她不得不想要深深了解。
然而大约是她们二人聊得太过兴起,忘记了当下是什么场合,终于被众人发现。
旁人尚还能视而不见,可不幸坐在她们对面的人是谢玄,即便是长姐也敢毫无顾忌地开坏。他朝二人大笑道:
“琀璋姑娘和家姐聊得倒好。”
谢道韫笑了一声,早就对这个弟弟的口无遮拦习以为常,并不理他。
而琀璋则眼神一转,心下早已有了一个主意,自己若是想要在当朝高门里初露锋芒,此时已经是个好时机。便毫不再似之前般谦虚,反而落落大方起身对谢玄行了一礼,笑着说:
“明明是场宴会,男子们平日里当官还未当够,今日月下闲饮,竟然还讲国事,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
所谓真名士,爱清谈,不就是说废话吗?想她当年在高柳山之时,天天穷极无聊就对着山上的小动物说话,一说就是一整天,以至于后来满山的小动物远远地看见她就没有不逃的,最后只剩下一只老龟见她不跑,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乌龟冬眠。
难不成,他们的耐性还能比冬眠的老乌龟还好?
今天就看看谁能说得过谁。
谢玄见着刚才在前厅里明明还不怎么敢说话的女子忽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能言善辩起来,不由得一惊,甚至还以为遇到的是对孪生姐妹,顿了一顿,才一边缓缓点着头一边笑道:“明月常在,何来辜负?”
琀璋极明白他字里行间想要试探自己的意味,毫不畏惧,反而来了兴致,高谈阔论道:“自是长月无期,可惜人生有涯,并非担忧辜负明月时光,而是辜负人生时光,与这永恒的景致相比,生命不过白驹过隙,转眼一瞬,沧海一粟罢了,怎敢浪费在身外之事上,对月对酒对美景,难道不应该珍惜有限生命中区区几次如此这般的大好时光吗?”
“好哇!”
一番话讲下来,在场众人皆拍手叫好不停,谢玄哑口无言后又大笑不止,就连不远处高座之上的谢朗亦眼中透出光亮,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光亮。
谢朗微笑着钦佩道:“姑娘见识非凡,气度不俗,竟与家姐有得一比。原来刚才都是在守拙藏巧。”
“我哪里比得上琀璋姑娘。”谢道韫坐在位子上懒懒地说,她已经早于这些人见识过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姑娘的大才华大智慧,所以现在听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已不那么惊讶,甚至有些高兴。作为女子,她不输于在座任何一个男子。
并且,她尚还自由自在,未尝过生活之俗,是块未蒙灰的宝石,比自己好得太多。应该说,是比如今的自己好得太多,如今的自己,只是个除了怀念当年,就只会哀怨现今的俗人而已。
“韫姐姐这可真是太过抬举璋儿了。”琀璋连忙朝身边的人低了低头,“我怎能与韫姐姐相比,不过是讨巧罢了,您才是真的韫椟而藏。”
“如果琀璋姑娘还只是讨巧,那在下岂非更加无地自容?”
对桌的谢玄笑着向她一望,又朝旁边的从弟谢琰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琰弟果然是慧眼识英,这样的璞玉都能被你找到,实在是大幸。”
琀璋眉一皱,怎么又被绕到这里来了?偷偷看了一下与自己一样遭遇绯闻的谢琰,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却听见他气定神闲,问心无愧地道:
“是,是我之幸。”
什……什么?
谢琰是不是喝醉了,为什么要这样说?虽然琀璋早已知道他对自己铁定有非分之想,可是怎么也料不到他会于这样的场合,在阖族兄弟面前轻易承认。这下可算是完了,自己似乎已经被成为他的官方良人,这个误会这下算是弄得比天还大了。
果然,此话一说出来,便引起全场一片暧昧的哄笑,众人皆偷偷和身旁的人说着些什么,脸上也尽是看得琀璋心中发毛的笑容,就连谢道韫也看着她默默微笑。
琀璋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位置上假装什么也不懂,可即便低头不语,用头顶也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和她之前想象之中的太不同了,原本只是想出个风头,让人眼前一亮,可是现在,实在是亮得有些太过分了啊。
而且她现在担心的是,除了谢琰误以为自己是主动拐着弯想要见他的家人,现在他的家人,看来也已经把自己当做未来弟媳了。这么一来,即便以后自己的确能够在谢家乃至东晋混得风生水起,总归还是会显得她是走了后门,而不是靠实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