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天幕上繁星明亮,寒光闪耀,冷风在耳边尖利的呼啸。娘家的大门还没上锁,屋里的灯还亮着,老黄狗在院子里高一声低一生的吼叫,这个夜晚似乎平静不下来了。
“二姐,先回大姑家吧。”凤萍冷的心抱成了团,浑身瑟瑟发抖。
“不!可不能回我娘家,这事儿叫她知道了可咋办?她不能再受刺激了。”二玲连声否决,脑子里乱极了,甚至开始为婆婆门前倔强的举动稍稍有点儿后悔了。
“那咋办?总不能在这儿站一夜吧?”
“二姐跟你睡去。”
“二姐你不知道,今天家里来了几个扣蔬菜大棚的工人,哪儿有地方睡呀?说不定我还得和我妈转一个被窝呢。”凤萍有些为了难。
“这可咋办?”崔二玲浑身连打了几个寒颤。
“要我说,大姑要是问起你,你就实话实说了算啦,反正这事儿也瞒不住,明天村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们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迟早会传到她耳朵里的,到那时她还不是一样的伤心?”
见二玲一时间没了话语,凤萍也沉默里下来,她总觉得二姐姐这口窝囊气受的不值,为了不挣气的丈夫,她什么苦都吃了。二玲这时候又想起了弟弟,弟弟总是在她受气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去跟刘玉军理论,现在她的这一切弟弟再也看不到了。想着想着,她又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小的时候,二玲就有这个爱哭的毛病,为此不得大兰子偏爱。比如家里死个小猫小狗,她都会泪流满面的伤心半天,哭小了眼睛,哭双了眼皮。长成大姑娘后,这个爱哭的毛病反倒给她的双眼增了几分温婉的俊气。这一点成了崔大玲唯一妒忌和眼羡不如妹妹的地方。
二玲在大兰子肚子里时候,正好赶上村子里闹灾荒,家家户户缺粮断米。开春后,村里人都背着口袋去地里捡粮食,大兰子挺着大肚子也出去捡,初夏二玲就出生了。
二玲一生下来体质就极其弱小,肤色黝黑,那个时候大兰子还以为喂养不活,可就这弱小的生命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现在还长得有模有样:明亮的黑眼珠,长长的睫毛,高鼻梁,小嘴巴,白皙的脸颊生有茸毛,看上去像是扣着两半个粉红的桃子,太阳穴垂下的两条发辫拖到后颈的地方会在一起,直到腰际,二玲爱在两条发辫的合并处,系一块儿花手帕,像一只花美丽的蝴蝶。两条大辫子人见人爱。
十多岁的时候家里穷,她由于不经常洗头,生了虱子,曾被母亲举着剪刀追着满院疯跑,声色俱厉的她哭爹喊娘。上小学五年级因为几块钱的学杂费和大兰子闹翻了天,至此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
崔二玲记得很清楚,那是初夏的一天,娘正在烧晌午饭,崔二玲放学一进家门就冲娘嚷叫着要学杂费。娘把大近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鼓泡似的眼睛瞪得吓人,冲着崔二玲发狠地说:“老娘没那份儿闲钱,女孩子家家的懂得个里外就行,嫁了男人让人家不当傻子看就成,你还真当自己是香饽饽了?”
“我就要念书,就要!你生下我就得管我。”崔二玲在离娘很近的地方歇嘶底里的哭喊,摆出一副不让读书誓不罢休的面孔。
“找你老子要去。”娘纤细的指头几乎要戳到女儿的额头。
“你就是不讲理,家里的钱全在你手里把着,凭啥找我爹去?”
在崔二玲眼里,父亲和她一样都生活在娘的淫威之下,像永远学不会走路的孩子,永远都得依靠娘指手画脚。恰巧这个时候,有个专门收女人长头发贩子从门前经过,吆喝声喊醒了娘,她顺手摸起炕上的剪刀,嘡啷一声扔到女儿面前说:“想念书也行,把辫子剪了拿出去卖,就能交学杂费了。”
二玲先是止住了哭声,望了一眼面前的剪刀,慌忙将双手捂着自己心爱的发辫往后倒退了几步,连声说:“不剪、不剪、我就不剪······”
“不剪你就甭念书。”
“就念,就念,我看你别给我交。”
“唉,你个死丫头片子,老娘到管不了来你了,叫你念,叫你念······”娘气势凶凶的抓起女儿刚刚放在炕上的书包,三两步出了堂屋,把书包填进灶膛里。灶膛里火势正旺,书包和里面的书本儿一起被吞没了,瞬间燃烧起来,崔二玲嚎啕大哭地跑出家门,一口气来到村东头的几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挑着稀疏的叶片颤栗,骤起的风使它们相互扑打。崔二玲软弱无力的双手触在柳树干上,就如同触到自己伤痕累累身心,大颗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滴。
她恨自己的娘,甚至在心里默默的诅咒娘,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娘,她似乎宁愿看着女儿做一辈子睁眼瞎,也不愿从腰包里多掏一厘一毫闲钱。
在娘心里认为女人生在农村只要一拉扯上小孩,任你多么高的文化也不过是个烧火做饭带孩子,多念几年书没用,倒不如早早寻个好人家嫁了有出路。
爹又是个不操心的人,家里打里照外的全是娘一个人操持,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出门回家,伛偻的身体使他过早地进入了暮年。二玲瘦小的身躯靠在柳树杆上想着心事,流着泪的双眼,巴望着太阳懒洋洋地下沉。
就是在这个伤心的黄昏,刘玉军正赶着自家的黄牛朝她身边经过,手里挥舞着一根长树条子,黄牛迈着健壮的步伐,甩着尾巴撅达撅达地走在前面,崔二玲慌忙擦了擦水汪汪的脸颊,正要转身离开,被刘玉军叫住了。“崔二玲,你一个人在这儿作啥呢?”
“不干啥。”崔二玲的眼圈儿发湿,目光垂到地上,冷冷的说。
“不做啥,那你来这儿?”刘玉军一副傻笑。
“咋啦?这是你家呀?多管闲事,逮蝴蝶,不行啊?”
“逮蝴蝶有啥好的,我骑过我们家的老黄牛,那才好玩儿呢,像坐轿似的。”
“嘁!”崔二玲白了刘玉军一眼,转身走了,她的辫子在后肩上来回摆动。刘玉军紧撵在身后进了村,并且在她家门口兜了好几个来回。虽然同村居住,他们不曾单独说过一句话,可是就这一次让刘玉军萌生了后来的恋情。
突然二玲觉得凤萍有些害怕了,松开她手的动作朝身后用力扯了一下说:“二姐姐,我害怕。”还没等二玲反应过来,凤萍早扭身一溜烟的消失在漆黑的冷夜里了。二玲本想喊她几句,却被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噎住了嘴。
漆黑的夜,冷清的小巷,孤单的黑影,这多像电影里的某个恐怖画面。二玲还站在街门外,她伸手碰到冰凉铁门的一刻,双手又赶紧缩了回来,专心的寒气不得不叫她多想想自己的以后了。
生气归生气,如果明天婆婆还让她进那个家门,她还是得担起照顾二老的责任,刘玉军已近坐了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垮掉。婆婆会让她进门吗?她心里没底,自问自答的话在嗓子里转了几个来回,又掉进了满是惆怅的肚子里。
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婆婆硬要把儿子坐牢的起因都归置到她一个身上的话,那她这辈子就甭想再登刘家的大门了。自己又没能给刘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挂挂心。单就这一点,狠心的婆婆哄她个扫地出门,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无理可辩。
不会生养孩子就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女人,这是崔二玲在嫁到刘家后娘常常跟她叨念的话。她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命运就跟她开这个玩笑。
她曾和刘玉军不止一次商量,两人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刘玉军每一次又都是气呼呼的埋怨,她是在没事儿找事儿,生不生孩子那是女人的毛病,与男人何干?看着丈夫冷冰冰的态度,她的心都在滴泪。日子不仅在煎熬她的心,刘家断了香火的骂名她也得背一辈子黑锅。
凭自己的美貌是完全栓得住丈夫的,村里人都谣言丈夫在城里又找了相好的,就她自己还蒙在鼓里。刚开始她死活不相信,认为刘玉军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丑事儿来后来,在说自己也是如花似玉。
后来丈夫住在县城里做木匠活,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对她也是不冷不热。有一次她主动要求和丈夫亲热,可是丈夫都以种种理由推掉了,这种惟妙惟肖的变化无不让她清楚的认识到,丈夫的的确确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再后来她跟刘玉军频繁的吵架,婆婆也旁敲侧击说她,自己不会生孩子,就管不住丈夫出去找别的女人。这是理由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丈夫能如此嚣张跋扈,是婆婆从中作祟了不少。二玲想到这儿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家庭不回去也罢,何必做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看门狗呢!
不回家自己又能去哪儿?马上这个很现实的问题重创了二玲欲将崩溃的心灵底线。院子里传出了崔占海的干咳声,二玲冰凉的手贴着脸颊上抹了抹,知道这是爹出来要给街门上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