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不好,卫初晗与九娘在街上走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被重云遮住。风吹得有些冷,在夏日这个时节,并不多见。街上行人也不太多,至少在见过那个女子之后,卫初晗与九娘穿梭于人群中,并不显得拥挤。
这是卫初晗第一次到淮州青城,她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放眼而望,满是陌生。所以当见过人后,卫姑娘仍没打算回去时,九娘很是理解:若要杀掉一个人,起码得了解环境。幸而九娘在青城生活了近十年,勉强能为卫姑娘介绍一些风俗。
逛着逛着,九娘发现卫姑娘总在街头晃,见到卖干果卖蜜饯的,她都要停下来问一问。等她走去点心坊时,已经买了不少果子。九娘看去,糖炒栗子,蜜饯葡萄,焦糖应子等等。
她讶然,“姑娘你这么爱吃甜的?”她少时与卫姑娘一起长大,并没有发现姑娘这个喜好啊。
抬头一望,芙蓉坊黑底金字正在头顶,人流拥挤……九娘觉得这么多甜品,她看一眼都觉得腻,卫姑娘居然还嫌不够,要继续买。
卫初晗脚步缓一下,蹙了一下眉,“我不喜欢啊……”她只是走在街上,心里想着事,习惯地去做一些事。她的身体,比她的心诚实。
这世上,她认识的,只有一个人,嗜甜如命,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改。而这个人,好久没看到了。卫初晗唇角带笑,“我不喜欢,但我得喂小可怜儿啊。”
卫初晗宠溺亲密的语气,让九娘莫名。她侧头,看到姑娘的眼中有笑。卫姑娘心里藏着的秘密太多,经受的沉重也太多。重逢的卫姑娘,她面上笑,心里不笑。强大坚韧让她能承受命运的残酷,性格没有因此扭曲,没有因此愤世嫉俗。但她终是有受影响的。
她与人相交,距离却若远若近;她上一刻微笑,下一刻脸色会冷下去;她有时候出神,疏离又疲惫。
这样的卫初晗,能让她真心发笑的,九娘怎么会不好奇?
九娘好奇得不得了,跟卫初晗回去后,便想跟上去看,卫初晗的甜点都是买给哪只猫狗的。可惜九娘并未如愿,众人对卫初晗有些发憷,却并不怕九娘。娓娓一回来就告诉了大家重大发现,以南山为主,把九娘抢了去,一定要她说出到底怎么回事。
南山的理由很充分,“她是你以前的主子,我是为了你,才相帮她。但如果她是做恶,我自己好说,却不能让我的兄弟们也跟着跳火坑啊!”
九娘头疼。
卫初晗见那些人背着自己商量事情,也不在意。那些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就丢,利益钱财能解决的事,何必谈感情呢。她早不相信那些感情了。
她现在要去喂小可怜儿。
但是所有人都去跟九娘商量事情了,小可怜儿在哪里?被孤立了吗?
这处宅子是众人凑钱临时租的旧院落,院子挺大,就是传说闹鬼,地方又偏,租的人才少。天下所有的大院子,构造都差不多。卫初晗比所有人都最先适应这个新院子,但熟悉的快,并不是指找人就找的快。
天已经暗了,远处闷雷轰轰,风也刮得厉害。看起来,有下雨之兆。卫初晗找了很久,才在一间荒僻的屋子里找到人。其实本来没找到,这间屋子是堆杂物的,卫初晗进来时,尘土飞扬,呛得她咳嗽连连。然后她听到屋中一声极低的咳嗽。
“洛言?”卫姑娘感谢心有灵犀。但抬头去看,四周黑压压的,仍然没看到人。她眸子一闪,往地上瞥几眼,往一个方向大大走了几步。果不其然被一只麻袋绊住,她惊叫一声,要摔倒之际,身后有什么在她肩上拂了一下,保持了她身体平衡。
“洛言!”卫姑娘迅速回身,她愕然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上面。”青年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卫初晗仰头,越仰越高,仰得脖子发酸,才在横梁上,见到屈膝而坐的青年。青年垂眼看着她,表情淡定得不得了。
卫初晗笑一声,“哟,这不是洛公子吗?几日不见,您武功越发精艺,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小女子真是惶恐,洛公子怎么大发善心,肯让小女子一睹尊容?”
“……”她又在讽刺自己。洛言自觉自己一个人呆着,又没有招惹她,她为什么总奚落他?
卫初晗巴掌大的小脸仰得更高,“洛公子,您能纡尊降贵走下神坛么?小女子仰视你,脖子很酸啊。”
洛言跳下横梁,在卫姑娘肩上轻轻一提,两个人就像跳舞一样,灵快地上了横梁。一确定卫姑娘的安全,放在她肩上的手就移开了。卫初眨个眼的功夫,青年已经离她十步远,靠着廊木重新坐下。
卫初晗被他那快速抽身的反应气着,“……我身有恶疾,让你怕得碰一下会被传染?”
她伶牙俐齿,有一腔话奚落洛言。但她才要说下一句,竟发现话比千金贵的青年抬了头,极为隐晦地瞪了她一眼。
“……”他居然瞪她。
洛言说,“你不要咒自己,万一一语成谶呢?”
“……”到底是谁在咒她啊?
卫初晗总是在一腔怨意中,被洛言无意间逗笑。
少女不生气了,一步步挪到他跟前。在青年的诧异中,她跪在他膝旁,从手中一直提着的篮子里,掏出一枚酥软的糕点,塞入他口中。卫姑娘的投喂极其娴熟,而洛言在短暂的不适应后,沉默接受。
“我买了好多,不要急……小可怜儿,你被饿了几天了?没有人喊你吃饭吗?”卫初晗心疼道。
“不要叫我‘小可怜儿’。”洛言说。
卫初晗不理会他的抗议,笑眯眯地继续投喂青年。
正此时,小屋的窗子被啪的拍开,沙沙沙的雨声隔窗淋了进来,豆点般密密麻麻,淋了他们半肩。卫初晗皱眉,“他们都在前屋……洛言,我们也过去,说些事……”
他站起来。
卫初晗慢悠悠的下半句才接着说,“我们要谈谈,你的合群问题。”
他看她一眼,不知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但他并没有就此发表意见,而是在她肩上一提,轻快地带她下了横梁。又在平稳落地后,手本想快速离开,但洛言想到之前卫初晗对他的嘲讽,他犹豫一下,按在她肩上的手迟疑半天,给她弹了弹灰,才以极慢的速度挪开。
只是卫初晗在想一些事,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洛言的举动。小洛的“听话”,纯属抛媚眼给瞎子了。
两人走进雨中,步伐很快。盖因风雨越来越大,天黑了下来,院子里黑魆魆的,林木映在回廊中,暗幽狰狞,实在可怕。
到灯火通明的门前,正要敲门,二人听到里面九娘的说话声,“她们是双生子。一个叫卫初晗,一个叫卫初晴。在出生那一刻,名字就被取好了。而如你们预料般,卫姑娘死后,正是卫初晴取代了她,嫁给了姑娘以前的未婚夫,成亲生子,夫妻恩爱。世人皆知的卫初晗,成了卫初晴。而真正的卫初晗,早在十年前就被那个女人杀害了。”
洛言侧头看,手扶在门上的卫初晗面色白纸般,眼睛幽凉。她抿着嘴角,之前与他说话时的那点儿笑影,早就荡然无存。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卫姑娘?莫非卫家亏待了她?对,一定是这样。不是说双生子吗?但从未听卫家有双生子过。”
“卫家亏待她?算是……也不算是吧?我服侍卫初晴十年,她的教养,她的性情,她的喜好……绝不是被人亏待后养出来的。她和我家姑娘一样,从小受到顶尖的名门闺教,有良好的交际圈。她虽然不在邺京长大,但成长的环境并不差很远……不然,她何以能取代我家姑娘十年,从容貌到性情都无一差池,让人发现不了呢?”
“她从未受亏待。从未自卑。从未不如我家姑娘过。”
九娘的那些话,离卫初晗远去。她缓缓转身,步入大雨中。她的脸色愈发白,眼睛愈发黑暗。这场淅沥大雨,让她落汤鸡般狼狈。
卫初晴……卫初晴……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见面,与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笑盈盈看着她,与她拥抱,“卫初晗?你是我姐姐?姐姐,你好哇。”
在未出生前,她们亲密无间,呆在一处;出生后,她们分居两地,从不相见。越是长大,越是离的远。最亲昵的时候,是在母胎中。所以当十五六岁时,第一次见到卫初晴,卫初晗是好奇的,欣喜的。这给她的逃难之路带去了一些欢喜。
想来卫初晴也一样。
但是,卫初晗深深记得她死前,听到的少女阴冷话语——
“我确实对你怀着深深恶意,从头到尾的恶意,从不改变的恶意。明明你从未影响过我,明明你从未对不起过我,但我对你的不喜,却是真实的。我并不嫉妒你,我只是不满意你的生活,恨你不能照着我的理想来走。如果你不能照着我的想法走,你就去死,让我来替代你,做卫初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