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舍候雪
自玄鲭阁那日之后,除了父亲慕容垂的召见之外,慕容宝几乎足不出户。这些日他有意支开董谧,让他去把名下的封地田税整顿一番,这种事情,谁做都可以,偏偏是让那天道出玄机的董谧去,为的不只是暂且安顿好拓跋觚,而更深的一层是在京畿范围之内,他的势力还不愿意太明显,尤其是对三王,一切都还不是时候。
然而“一介囚徒”的拓跋觚到底有什么势力让燕国皇室忌惮再三呢?但凡中山城的官员大多都知道魏国有这么一个人质,即便是并州那场攻灭慕容永的战争,燕魏两国至少还保留了自己的一些底线。雁门关的魏军在攻破关口后由于燕军抢占要地,赵王慕容麟成功撤回,与魏军的正面交锋也就仅止于此了。
如今的局面,这更显得在邺城的拓跋觚是慕容垂的一个筹码,但同样也是拓跋珪一个暂时不想打开局面的保证,但问题是如果按董谧所言这拓跋觚已生异心,他自己的保命筹码又在何处呢?
董谧知道,唯有董谧从一个人的初次到访中看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
这日,是冀州冬霜融化的日子,董谧在一户普通农家中验查税单的时候一直在等着慕容宝的确切回复。
然而慕容宝心中也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拓跋觚于我究竟何处?杀倒是杀不得,万一乱了皇帝的大棋,这罪责...可就真真正正地落在了托管的太子慕容宝身上了......
慕容宝几日之间的犹豫不决,让董谧陷入了沉思。就连前来通报的人晾了半晌...下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都知道自家主人在此时并不喜欢被人打扰。
不觉间,已过了一刻,仆人们的腿脚稍稍有些发麻,却只听到后面一个急促的呼喊声。
“太子大人的密函...”
“快,拿来。”董谧把几乎半干的笔放到一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同样释冰的讯息。
董谧看着函上的内容,又是皱眉又是出冷汗。最后两指夹着中间轻轻地放了下去。
“临江而旋,望北射空,本乃天命之举;而王者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人,恰此时人人无谓国运兴衰,只争朋党小利,燕之恨,谧之恨也。”
各有所图
另一边,太子府内慕容宝正式召见了拓跋觚;虽然他的父亲交他看管多日,自己也曾会见,那不过是幕僚几个的密谈,而他这次刻意避开了谋主董谧的影响,自己想去看看拓跋珪这所谓的“手足”与自己的几个兄弟究竟有几多相似。
还是说,董谧他错判了?...
今日吃饭有些迟了,明明约在未时,现在却已过了申时,众人呈两列在客堂上等着慕容宝,没吃记的心中想着这太子似乎也不怎么看中他们,内心一股恼劲儿暗暗发酵。
慕容宝进屋,众人致意坐下,正襟危坐,旁人也等着看代国(魏国)的笑话,对于慕容宝身旁的世家子弟而言,更加期待这个叫拓跋觚的人对朝事对未来的那场战争有怎样的看法。
这些汉家的世家子弟甚至能追至汉代中期,魏晋以后战乱频频,脚差一步没跟上司马越便留在了北方,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就是保住的家业,彼此之间相互较劲,彰显自己的学识、地位非同一般,而其实心里所想的仍然是巴结王朝的下一辈---比如太子。
往日清谈显得自己熟稔于国事,没有亲眼见过阵仗上的仇杀,更没听说过敌国的人质可以悄然间获得皇帝和太子的看重,况且同为胡人,甚至同为鲜卑,慕容宝以客座名义唤来,便是旁证。有些不便讲明白的事情到了敌国一切便可放开来说、放开来听。
赵王慕容麟没有来,可他派的细作也在这厅堂之中。士族的一排胡凳之后,一阵冬风吹过,锦织的帘幕也被风撑了起来,那人开始几步轻快地,后面又回头看了下持刀而立的内卫...内卫瞪眼看了下他,他却站着不动,待着那方眉头稍显不耐,轻轻“诶”了声才去关上了窗。
这一切,尚在拓跋觚进门前。
坐在堂上的主人慕容宝没有发话,这些小事也是毫不在意,一边用手轻轻拨了拨茶杯上的热气,一边顺带扫视了一番眼前的臣僚和宾客,偏对其中那个稍显愠色的客人笑着说道:
“是道佑误了时辰,请足下用茶,稍等片刻...”
这会儿,堂上的门帘开向两边,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见,见那人面如冠玉,好生白净,却不似一般传言的粗莽胡人,不禁暗自惊奇。
“罪臣拓跋觚,闻太子今日有召,不知何事?”
“我大燕雄踞一方,淝水之后,北国崩离,自今上以来武勋赫赫,威加海内。现今新复并州,而你国自北进占雁门,而东又寇我渔阳、广宁,此事是否为什翼圭(拓跋珪另外一个名字)不安为漠北王侯,有意犯我大燕威严呐?”
旁边的人听完这话可就不安分啦,十数人站起争先指责拓跋觚,大骂“代国匪类”。
“汝辈不思今上恩德,助你讨平匈奴,反倒意图并州,欲与我国争雄太原、上党,又意图我幽燕雄关,哼!几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竟能在此时立于我燕国朝堂、太子府邸?想来,原你代国一众人等,竟不知何为羞臊乎?”
两庭哗然,而拓跋觚却不为所动,左右偏视,狠狠甩了下袖口,禀到:“殿堂之上,可有人熟知春秋故事?”
慕容宝:“春秋之事去今八百余年,如今格局迥异,故人也已化作腐骨,切莫老生常谈。”
然而话虽这么说,慕容宝却由得拓跋觚给那些子弟们讲。
拓跋觚环视了一番,那些子弟听慕容宝这么一说,便又想看看会出什么笑话,便道:“晋文公重耳为公子时,因受骊姬之迫,曾流浪于楚国,楚成王以王侯之礼相待,问重耳云: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重耳曰:羽毛齿角玉帛,君王所馀,未知所以报。王曰:虽然,何以不报毂?重耳却言: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辟(避)王三舍...”
“原以为你有何见地,哼哼,重耳故事,我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今既言明退避三舍,可你家主上却与我寸土必争。可惜,你拓跋觚并非拓跋珪,尔等族类又与我中土重耳去之远矣。”
说完却忽然发现不妙...
“砰”地一声,慕容宝一盏茶重重地放在桌上,那人顿知不妙。竟未料到拓跋觚机智如此,原是燕魏同为鲜卑,提及“族类”岂不中伤了此时贵在皇族的慕容氏?
“李卿,讲便讲,切莫太过得意。”
这位姓李的公子此刻直冒冷汗,面部煞白,此事若要传扬出去,定个轻慢皇族也是不过份的。
拓跋觚暗自好笑了一番,又说道:“罪臣讲昔日文公之事,是以言及兵事无常,非我魏国谨慎所能避免。慕容永于我唇齿相依,而燕皇陛下于我又有扶危之赐;此间之事我主也是多番计较。才最终决意入援长子。无奈燕皇陛下克日便攻破长子(在今山西长治,西燕都城),而赵王慕容麟善用奇兵,我军集雁门月余未开,此应是将帅不力,而贵军奋勇之证矣。”
众人搞不清楚拓跋觚到底是什么意思,魏军虽暂时难破太原,但边境集结军马三十余万,连连入寇,燕魏交战已如箭在弦上。可为何今日这拓跋觚...?
他的表态似乎有意避战...至少是拖延...这难道是太子慕容宝早已有了授意?而我等却蒙在鼓里...
正在众人怀疑之时,慕容宝却站起说:“晋楚城濮之战为楚军成得臣骄傲自矜,今上既备幽燕精锐,又新复并州,与南朝晋廷力战廩丘,无不凯歌而回,今我大燕战将如云,非成得臣之类能比尔,此间但与你表态,你也可告知前日来中山的长孙翰,尽早回复拓跋珪。洗净颈脖,待我刀斧便可。”
众人这下可奇怪了,而这种奇怪又变成了假意的欢腾,个个等不及便拜服在慕容宝堂中。
眼看拓跋觚一计落空,慕容宝自然是得意,但而此时,却有一人真正计成了。因为这样的表态是打乱慕容垂棋局的最后一颗棋子。
杨氏其二
一日之后,一骑快马赶到了巨鹿(今位于河北邢台中部,距中山一百六十余里),追的是杨昀的行辕。
“妙哉妙哉,没想到长孙翰也到了中山。这事情来得比我意想中的快,只是可惜了拓跋觚。”
说完,将信纸握在拳中,与来报的那人说:“立刻回中山,莫让慕容麟生疑。”
“诺。”
而后杨昀回头对马夫说:“现在全部停下,清点粮秣。”
...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告诉杨昀:“二十日便足够。”
“好,二十日之内赶到河内,十日一停,若燕兵盘问,就说是弘农杨钺重病,儿子赶着回家。”
“可老爷他...”
“顾不上了...这不还有慕容宝的关文吗?照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