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节可一不可再
醒来的时候,整个屋宇凉飕飕的,我看着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摆设,泪如泉涌。
所有的东西都还是一样,只是,不管是芽儿还是翠倚,都永远不会再次真的出现在我身边了。
春烟静默地待在我身边,简单告诉我一些状况。太医说我是急火攻心,加上受到了刺激,所以才会情绪波动导致晕厥。
在我晕厥前刹那看到的齐王,就是死去的齐王,最锐利的尖刀刺穿了他的心脏,是至尊下的手。
也就是在他临死前,尹风突然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面具,齐王看到了,所以他才会死不瞑目,死相怪异。
尹风这一举动,无疑才是对齐王最后最大的刺激,他还是那么记仇,将齐王对皇上的手段一点点还给了齐王。
兄弟相残。
母子失和。
血溅皇宫。
齐王党与御林军经过一番厮杀,最终我众敌寡,被穆展穆狄两兄弟大举拿下,领头的几个人物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全部关押天牢。
那批最后被齐王呼唤来的死士,短短一个时辰,就被明月楼绞杀了干净。
其中有几人,还是芽儿的至亲,难怪她死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大概是在替她的亲人向我道歉吧。一边是主子,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她不知是受了多大的拷问,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死亡未免不是最好的逃避方式。
也是解脱最快的方式。
留下活着的人继续孤单。
仅此,而已。
春烟说,那一场仗参与浴血奋战的还有碧玉,她的身手完全不亚于大内侍卫。我苦笑,春烟只怕还不知道碧玉真实的身份吧,不然也不会这么吃惊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问道。
“酉时刚过。主子要用些膳食吗?您可是一整天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也就是间接告诉我我睡了一整天了?
摇头,道:“放下吧,我没什么胃口。”
抬眼之间见那粥色青绿,飘着许多细小的菜叶,瞳孔一紧。
春烟忙低头,道:“主子息怒,奴婢马上撤下去。”
“端过来吧,你既有这份心思,我也不能悖了,让别人无端端笑话了你去。”我道。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还是那个味道,比之前更苦的味道。
春烟哽咽:“主子,奴婢知错了。”
“无妨,你也不过是为了我好罢了。春烟,我这身子没事。真的没事,只是遭逢此劫,我以为必死无疑,哪成想送命的是芽儿。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不过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罢了。自我进入王府那刻她就服侍我,这么久以来,如同我自己的左膀右臂。你说,一个正常人,突然失去了一条胳臂,心里怎么会好受?”
在素粥起锅前洒上一小撮菜叶,清淡的粥便能有菜叶的清香。这是我初入王府有次被罚,伙同翠倚还有芽儿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偷偷熬过,想不到芽儿都还记得,并且还告诉了春烟。
春烟低头不语,我叹了一口气,道:“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春烟福身带上了门,临行前道:“主子,皇上来探过主子了,说是待主子醒了,便要邀主子于勤政殿一叙。”
我想了想,问道:“可知还有何人?”
“奴婢不清楚。看皇上的脸色好像并未召见别人。”
“那尹风……四爷呢?可知他是否会去?”
“皇上受此惊吓,也是龙体有恙,加之齐王一党牵涉甚广,四爷现在正忙着替皇上分忧,要奴婢和碧玉姑娘好好照顾主子。”
碧玉?我还是可信的,瞧了瞧四周,道:“碧玉?既是服侍,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见主子迟迟不醒,便断定那太医是个庸医,找人伦理去了。”
我“嗯”了一声,倒是符合碧玉冒失的性子。尹风那时为什么会把一个单纯如斯的人放在我身边,难道是觉得我比较容易相信吗?
我摇摇头,不该再想起尹风,这个时候他有许多事情处理,我也还要去见皇上。
“好了,你去吧。碧玉回来你只管守在门口告诉她我醒过又再睡去,不许人打扰便是。”
“奴婢知道了。”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昏睡了一整天的面颊有些浮肿,两个眼睛因为伤心过度留下哭泣后的灯泡形状。原本红润的唇色有些泛白,唇中干裂出来的地方显得突兀。即使如此,这张脸抛却眼角的浅痕,还是美得不可方物,有几分病态西子的味道。
我大口喝着已经冷却的稀粥,凉入腹,冷得我直打哆嗦。我答应过翠倚,也答应过芽儿,我要好好活着,所以我必须活下去。
眼泪一滴滴掉进粥里,即使没有人看见,我还是习惯性的用碗沿遮住了大半张脸,无声哽咽。
换下一身干净的衣服,我简单梳洗后,这才敛着愁容往勤政殿走去。
还有许多宫人在做着清理的工作,可想而知之前那一日是多么血腥。
汪公公也被处死,其在宫外的家产悉数充公,竟值国库的几分之一。他的那些义子也跟着遭了秧,但凡被揪出的必定受牵连,也不排除某一些提前得到风声,明哲保身。
曾经庄严肃穆的勤政殿,如今也是风雨萧瑟清风凄楚,连个当值的太监宫女都没有。
我推门进去,叫道:“皇上。”
那背对着我的人转身,道:“你来了。”
……
走出勤政殿的时候天色已很晚,我照旧拉开门,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皇上,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得出口。
因为门口举着宫灯,等待我的人,是尹风。
今天的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乌发用一根极细的玉带绑起,其余的垂直地洒落在前胸,薄唇剑眉桃花眼。
一夜之间,他就多了分气度与从容,少了分自在与随意。
我们并肩走在偌大的皇宫里,穿过九曲长廊,踩过青石地面,走过御花园。一路漫无边际,自有太监小心翼翼举着宫灯。
最后,我们在一处廊下停了下来。这里前望是假山,后看是碧波小池,左侧的花淡淡发出幽香,这小廊,正位于右边。
站在此处,便可把山水看个通透。不失为一处看山看水的好地方。
我看着垠垠池水,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一时相对无言。
春水也跟着哭泣起来了么?不然何以它都无声无息?
“你都知道了?”良久,他先开了口。
我依旧不语,只是用手捏紧了帕子。
“小葭儿,我……”
“王爷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
“你真的愿意原谅我?真的愿意?”他眼里透出一股喜气。
“江山社稷,孰轻孰重,杨葭自然知晓。”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分外苦涩,在外人面前我还是杨葭,永远只能以杨葭的身份活着。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以为自己也就是杨葭了。只有当面对他的时候,我是多么想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不是杨葭,我叫辛晴,来自未来的二十一世纪。
我开不了口,害怕一旦说破,连现在这样的残局也无法再有。
“王爷只管放心去做,我……不管怎样,一定会站在王爷这边。”
违心的话这么顺朗就说出了口,我是该佩服自己技艺的高超还是该怨恨上苍无情的安排?
“小葭儿,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只要过了这段日子,我只是替皇兄暂时料理朝政一段日子,等到皇兄重新振作,再生下几位皇子,我们就远走高飞,云游四海,做一对快活夫妻,再不问世间事,好不好?”
我向他绽放出最美的笑颜,道:“都听你的。”
他拥我入怀,将下颚抵在我的头上,手中越来越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面上笑着心里已经千疮百孔,他一定不知道,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是多么心痛,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两次都是在不定时的场合。每一次都是对我极大的诱惑,相同的是每一次我都知道那只是假象,是我可以暂时唬住自己的谎言。
尹风,他还不知道,他的皇兄,已经不会有再次振作的力气和决心了。
因为,他已经失去最为重要的东西。
这个傻子,他不知道,有些话是可一不可再的么?
我把手移向他的后颈窝,那是我以为最亲密的地方。我细细摩挲着那里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一小块凸出来的疤痕,是他那次寻找我骑马飞奔坠下山崖被树枝刮破的。还有这强有力的心跳,曾经为我跳动过,以后,他的世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走到门口,隐隐见到有个身影来回踱步,想也不想就知道是碧玉。我难过的心情收了一大半,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见我微笑也不免开心起来,道:“让碧玉跟着你,她会保护你的安全,我还要去处理要事,事情完成后再回来。”
我鼻子一酸,吸着鼻子道:“皇上如今龙体抱恙,几位爷也都不在了,你身为唯一的至亲,自是应该胸怀天下的。快去吧,若是乏了,歇在别处也是可以的。”
他揪着我的鼻子,调、笑道:“我可不敢打翻你的醋坛子。快进去吧,都快着凉了。”
我含笑点头,快速转身,朝里面走去。
夜光下脖子上的骷髅头闪闪发亮,我捏紧了它,不免想起会见皇上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