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詹是一个多月前来到建康的,一改往日的倨傲,告诉桓姚晋朝气数将尽,问她是否还想脱离樊笼,若愿意,他愿相助,并且在她离开建康以后,带她到瀛山,保她安度余生。
桓姚大仇未报,自是不愿的,荀詹态度大变,引起了桓姚的疑惑之心,他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主动提出要帮她。
“师长难得如此对我如此热心,所是为何?”
在荀詹听来,这话简直如同嘲讽,若非他当日袖手旁观,桓姚不可能一步步泥足深陷到如今的境地。上次回山以后,他便拜托同门师兄推算了桓姚的命程,才得知过去发生的种种,心中既悔恨不已。回想起当年在江州,他拒绝桓姚后她那绝望的样子,他心如针扎。他没有义务要帮助凡人,却头一次,因为拒绝了一个凡人的请求而如此自责。
她是唯一不同的。
他想见她,却又不敢面对她的怨恨。生平之中,从未如此揪心过。
山中无岁月,他懵懵懂懂在心绪难宁左右挣扎中渡过了两年多,才终有一日顿悟,自己不该如此逃避,消极度日。既是做错了事,便该想法弥补的。
想着桓姚原先希望逃离俗世,如今他何不满足她呢?即使师兄说她身负天命之象,打乱了她原本的命轨会有很大的因果要承担,他也愿意无怨无悔地背负。
不过,直面桓姚,听到她似有怨怼的话,他还是有些草木皆兵,她的神色有一丝不豫,也叫他心有惶惶。
“当年在江州,吾不知你处境,亦不问你缘由便断然拒绝,是吾对不住你。”荀詹老老实实地道,他不敢去看桓姚的反应,说出这些话,却觉得心头似乎轻松了些。
桓姚观他反应,前后一想,便明白他反常的缘由了。她当初也许是埋怨过荀詹,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就淡了。不过,送到嘴边的肉,岂有不吃的理。
“师长想弥补我?”见荀詹点头,桓姚便伤感地道,“如今都淌了一身的浑水了,哪能轻易超脱得了。师长乃修士,寿数成百上千栽,而我呢,不过匆匆五六十年,仙凡有别,待我垂垂老矣时,师长依然韶华如昔。即使与师长离开,介时面对这仙凡有别,也不过徒增悲哀罢了。”
她已经看得分明,荀詹若非对她怀着特别的情愫,是不可能几次三番来到俗世找她的,以他冷漠的性情,也不可能说出要弥补的话来。是以,故意说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诱导他。
荀詹早前就跟她说过,她没有修练的慧根,走不了那条路,她很清楚,这话会引起荀詹怎样的愧疚与无能为力的感伤。
荀詹不得不承认,桓姚说得有理,她是凡人,即使带走她,让她在一个全是修士的环境中,看着他人青春常驻她自己却逐渐老去,又是何等残忍。
这一刻他才深深意识到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修士亦是人,要对抗的是天道,何其艰难。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桓姚,心中却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能有可供无慧根凡人修练的功法该有多好。但凡生者,无不向往长生,他若能给桓姚一条可通长生之路,她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吧。
李氏的死,即使已经过去了两三年,桓姚也从未有一日忘记这仇恨。她那时就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那些害了李氏的人生不如死。首当其冲的就是桓温,扳倒了他,其余便会迎刃而解。有这个念头在,几乎是荀詹提出要补偿她的第一瞬间,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个对付桓温的计划。
“师长若诚心要补偿我,可愿帮我完成一桩夙愿?”
既都说了是夙愿,又加了“诚心”二字,荀詹岂能不应,“你说罢。”
桓姚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荀詹顿时皱了眉头,“他是你父亲。”桓姚如此作为,与弑父何异。
“他杀了我姨娘。”桓姚平静地道,炙热的仇恨到如今已经冷凝,却从未磨灭。
“如此有伤阴德,会令你夭福减寿,不可为。”帮他推演卦象的师兄说过,桓姚乃命薄之人,观她气象,本就造了许多孽债,若再加上这一桩罪名,将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损毁自身。
“我不怕。”桓姚坚定地道。她这一生,占了桓姚原主的身体,欠了李氏母女许多。身为子女,在李氏生前她没让她享过几天安乐,李氏被人逼死,她又怎能不为她报仇。因果报应都先抛在一边罢,无论是从她欠李氏与桓姚原主的许多,还是从自身感情,李氏的仇,她都一定要报。
“姨娘的仇若报不了,我这一生都不得解脱。”
荀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极力克制住了。
桓姚故意用上了激将法:“我倒忘了,师长是世外人,怕担因果,如此便罢了,我自寻他途就是。”
她这凉凉的微带嘲讽的语气,深深地刺痛了荀詹,“吾应你,此事你要如何吾都助你!”
她不是要让桓温死。无论何时,她都保留着最后的底线,绝不沾染人命。虽说,这件事做成了,会让桓温生不如死。
举朝上下,没有人知道,桓温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竟是他那身为皇后的女儿在背后一手造就的。
有荀詹在,什么功效的毒药都能拿到,药也下得轻而易举,神不知鬼不觉。她就是要让桓温衰而不亡,一直似病入膏肓极度虚弱,下不得病床却也死不了。
做完了此事,荀詹似乎心有耿介,离开了一个多月。原以为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却没想到他又来宫中找她。
当时她一心挂念着为李氏报仇的事情,桓歆返京在即,司马昱的存在便可有可无了。她尽了全力为他寻医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因要让荀詹做更重要的事,她便从未想过开口求他救司马昱。荀詹的人情很珍贵,她只能用在最有必要地方。
今日司马昱所为,倒让桓姚有些愧疚和不忍起来。荀詹抛出这个话头,委实叫她又惊又喜。
“师长,你愿意救他?”桓姚眼中迸发出晶亮的光彩,难以置信地道。此时,她满心挂念着司马昱的病情,完全忽略了荀詹的冷漠的语气。
桓姚这喜悦的模样,让荀詹不快极了,他这些时日心心念念为桓姚准备让她可以开怀些的礼物,她却为着她的夫婿殚精竭虑。
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为情敌做出牺牲的胸怀。为让桓姚高兴,他可以做许多事,却并不包括救她那本就该死的夫君。
“不愿。”他被桓姚迎头泼了冷水,语气自然也不善,桓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你那么多手段,救他一个凡人,只是举手之劳……”她还是试着说服他。
越是如此,便越让荀詹生气,在桓姚面前,他的情绪犹如赤子般毫不设防毫不隐瞒,他甚至都不懂得,应该对她包容忍让。
“他乃人间帝王,天命已尽,吾区区修士,如何逆天?”越是位高权重的人,所负的因果越大,要逆天改命,所要承受的天道反噬就越大。给桓温下毒,和为司马昱延寿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事。若是桓姚别的什么人他或许还会勉力一试,但夫君……荀詹接下来一句,气得桓姚肺都要炸了,“莫说不能,便是能,吾也不救。”
桓姚本就心绪不佳,眼见他这里无望,此时也无心再搭理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两人便不欢而散。
这世上的事,许多都非人力可及的。即使桓姚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医者全力救治司马昱,也无法让他多活一天。
五日后,司马昱便在这样一个黄昏日落的初冬傍晚离世了。
弥留之际,他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问:海棠儿,你可愿,许我来世……
她不愿对一个将死之人撒谎,那一刻,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他没有等到她的答案,手便蓦然垂落。许多年后,她都未能忘却,他那未曾合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满是眷恋与不甘。
这是桓姚第二次亲眼目睹身边的人死去,望着四处悬挂的白幡,耳中听着人们真真假假的恸哭,一时只觉得满心苍凉。
然而,此时却容不得她伤感。司马昱去了,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活着的人。
丧礼虽说科仪繁琐,也就是多费些心神,交待下面的官员去打点,她只需要纵览全局便可。
如今最迫在眉睫的,是储位。
司马昱留下遗诏:“二子无才不肖,乃各承王爵,皇统予能者居之。”
他生前也跟桓姚说过自己的打算,他本意是好,希望两个儿子能脱离储位争夺,这傀儡皇位,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奈何形势不由人,他的两个儿子未必理解他的苦心,众多朝臣,也不可能接受这不成体统的遗诏。
遗诏一公布,整个建康乱成一团,作为皇后的桓姚,便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