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清晨,双河县,县衙
双河县的清晨清冷而肃杀,因临近河滩,水汽充沛,此刻县城中浓雾弥漫,街边偶尔见得一两个支摊卖早点的人,官道上,一行人正缓缓前行。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头发中夹杂着些许白发,腰间挂着一柄长刀,他的左手,牵着一根绳子,绳后连续拴着两只妖物,和五个神情沮丧的男人。最后方,两男一女三人牵着马,跟在最后。几个好奇的路人停下来驻足观看。
不多时,一行人便至县衙前,领头的男人抬手伸出两根手指,在鼓上轻轻跳动着手指敲击,鼓声隆隆,不亚于重锤击鼓,足见得此人内力之雄浑。很快,众人便立于公堂之上了。
云清深感疑惑,想不到杨烈处理这伙贼人的方式竟然是报官!但他转念细想,这竟是最能两全的办法了,恶人当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而自己又可以血不染手,世间若有公道,刑律则是对其最为直观的展现了。云清越想越觉得杨烈的做法在理,不由自主的笑了,想起自己昨夜还差点失控,自己的修为和杨烈比起来,当真不只是几百年的修行差距而已。
杨烈似乎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了,公堂之上镇定自若,条理清晰,很快便道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会儿已经在作结案陈词了。
杨烈手背于身后,道:“故此,我们将这伙贼人和恶妖擒住,现押于此,何家村村民被杀九人,民房烧毁数间,财务毁坏无数,皆是其所为。贼人大人按律处理即可,这两只狼妖,我已剔去其妖骨,无反抗之力,看他们的修为,几日后,应当就会显出本相了。”
公堂上的众人被杨烈讲的直愣神,好几个衙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眼里尽是好奇与恐惧。好在县官还算是见过世面了,当即定了连人带妖几人的腰斩,还让杨烈侠士留下姓名。
杨烈抬手行礼道:“在下血云门杨烈。”
一狼妖突然惊起,用野兽般含糊的声音道:“汝是杨烈?”
杨烈扭头看着它,未答话。
狼妖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但并不起作用,嘴里道:“残害同族即尔等所为?”
杨烈道:“吾族耻于尔等,尔等亦非吾族人。”
狼妖道:“吾等有何异?”
杨烈道:“尔伤人命,吾仅取尔等妖骨。此乃吾与之异。”
狼妖裂开嘴,露出满嘴狼牙,发出森森的阴笑,道:“取吾妖骨,修为尽散,再无道缘,同杀吾。”
杨烈道:“尔等极恶之妖,安敢妄图苟活于世,害无辜之人,行至邪之道?及吾年少,尔等已是刀下亡魂矣。”杨烈说话间,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奔向狼妖而去,同是狼族,杨烈纵使现在是人形,看起来也比面前两只凶恶的半人半狼的妖物要可怕的多。
狼妖似乎被吓到了,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嘤嘤的低鸣,如同挨打的狗一般。杨烈也不再多言,同云清几人走出了县衙。
莫晓光饶有兴趣道:“这些妖物说话挺有深度啊。”
杨烈马行前方,回头道:“它们活了也有一两百年了,作恶不敢入世过深,故而谈吐老派,大多数人言,不是更老的妖物教授的,就是古书里学的。”
莫晓光笑道:“要是不为恶,好好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啊!”
杜婵道:“哪怕出口成章,恶妖,恶人,行恶事,依旧天理难容。”
杨烈笑道:“莫小友还是关切一下自身吧,若我门中无药可救,你可就只有半个月阳寿了!”
莫晓光似乎这才又想起自己的问题,面容瞬间没了血色,杨烈赶紧道自己只是玩笑,门中定能处理。
在把鹞儿送到她父母的身边后,一行人方继续骑马上路,此行历经昨日之事,虽然一路有莫晓光逗趣,笑声时有,但却也不如此前了。云清更是略有心事的样子,照此行速,明日应当就能抵达血云门。
十月十六,日间,古霖镇,血云门
血云门在天下的传闻中,乃是一个妖气萦绕,尸骸遍地之所。此时此刻,云清三人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着高高院墙,四周青草遍地(这个季节都枯黄了),甚至门口还有小商贩在歇脚的大院子,竟然是“恶满天下”的血云门。正门虽然大,但是和气派完全扯不上关系,白色的院墙虽高,但也就防一下寻常小偷了。如果不是杨烈领着,众人定以为这就是一个特别有钱的富家院子而已。
这会儿正值下午,天空中烈日当头,在如此强烈的日光下,整座院落未见得有一丝妖气散出,若非此门中有强大的法阵加持,封闭妖气不外泄。则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此门中本就没有妖气!
杨烈走到门口,将手放在门上,微微红光闪烁,继而传来齿轮锁链传动之声,两扇门应声而开。门开之际,似乎有一股能量自门中心波动,沿着墙壁散开一道波纹。看来不止这道门,连整个院墙都有法阵结界保护。
杨烈侧身让出大门口,笑道:“欢迎光临寒舍!”
一行人鱼贯而入。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较大的院子,三面皆有房间,应该是主院。院子偏角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干粗壮,看上去有百年以上的年龄了,满树皆是金黄的梧桐叶,看上去,此梧桐并非是产自中州,应该来着比较寒冷的地方。中州的梧桐树叶这个季节以枯黄为主,而且树叶应该也掉的差不多了。
西侧一边的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掌门回来啦。”
随着声音,一个女子从房门探出上半身,女子看着不到三十岁,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眉毛细长,眼角微微上扬,嘴唇略薄却又如樱桃般殷红,笑起来甚是好看,头发全部盘于头顶,露出纤细的脖颈。女子着一身深绿色的轻衫,将纤瘦的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待女子完全从房中出来后,几人惊讶的发现,她的下半身竟然是一条蛇尾!青绿的鳞片反射着阳光,同杨烈一样,虽是妖,此女子周身也没有一丝可见的妖气。
女子蛇游至院中,尾巴却还有小半在门中,这才看见杨烈身后还跟着三个活人,一时愣住了。
杨烈看着女子,摇头道:“你怎又如此?”
女子将尾巴收回来,盘于身后,道:“人家这不是嫌走路累嘛,还是游着简单。”
杨烈道:“这三位都是剑守山的弟子,是我门中的客人。”随后又转身对云清三人道:“这是我门中人,蜀南翠竹居的家主,付晚青。”见几人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道:“正如诸位所见,付家主亦是妖族。”
此时付晚青一改方才正经的样子,游到云清面前,下半身为蛇身的她,比云清还要高一个头。付晚青看着云清,嬉笑道:“没想到,这剑守山的仙长,模样生得如此俊俏啊!看得姐姐都快流口水了呢!”
杜婵一看这阵势,赶紧挽住了云清的手臂,云清则行礼道:“付付女付家主说笑了,弟子云清,这两位是我的同门师姐弟,杜婵、莫晓光。”
付晚青嬉笑着看了看杜婵,又看了看莫晓光,立即莫晓光手臂上的伤口吸引,道:“哟,这位小仙长还中了毒呢,好可怜。”
云清赶紧道:“弟子一行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付晚青笑道:“小仙长手上这毒,在我族眼中,都算不得毒,还不如我咬一口呢。要说这天下最毒的东西,”付晚青扭头看着杜婵道:“乃是一个‘情’字啊。”
莫晓光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是女人心呢!”
杜婵眼神怯生生地盯着付晚青,眼前这个女人并不让人害怕,却又有股压人的气场。
杨烈道:“几位皆是客人,你勿要吓唬他们。莫小友手臂上这毒,你可有法根除?”
付晚青道:“我可不会行医,就算有法子,我也懒得动,此事还是劳烦掌门去问问刘老妖吧。”随后又道:“他早上卖药去了,太阳不落山是不会回来的。”
杨烈道:“门中还有谁在啊?”
付晚青道:“我看看去啊。”说罢便转身向后院游去,杨烈冲她的背影喊道:“化回人型!”
付晚青晃了晃尾巴,消失在了一侧走道。
杨烈对三人道:“看来三位小友要多等候些时间了,随我至客堂吧。”
莫晓光道:“杨掌门,您这门中,共有多少弟子啊?”
杨烈道:“若是新入门的几位同族还愿意留在我门中,应该有二十人吧。”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恶贯满盈”的血云门,总共不到二十只妖!云清三人真是愈发对这里有兴趣了,从院中那棵生机勃勃的梧桐树来看,这里确实没有肆虐的妖气,这门中众妖,确如杨烈所言,都有好些修为。
日落之前,云清三人可谓是好好认识了一下血云门的众人,不,众妖。有刚刚远行而归的双胞胎狼妖兄弟--杨绛、杨礼,见到云清三人都准备拔刀了,被杨烈给拦了下来,这对兄弟管杨烈叫“叔父”。也有从云南麓拜师而来的熊妖--熊铭义,憨憨的,语速极慢。还有来自南海火焰沼的狐族-胡文风,非说人族都没有好心,不停念叨着让杨烈赶走他们。这些妖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不见妖气。杨烈说虽然每个妖族修为有高低,也分大中小妖的区别,但是修道伊始,便可选择修习的方向,妖道也有不同的修法。方向对了,小妖也可尽敛妖气,若是一开始就修邪道,想要改变,则必定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个过程被称作“妖变”,用杨烈的话说,叫做“大彻大悟”。一些曾修习过邪道的妖族为寻求新道而加入血云门,很多都因为受不了而逃离。
莫晓光道:“那杨掌门您是一开始就修的现在的这种妖道吗?”
杨烈顿了顿,道:“妖变之苦,常人难以想象。”
日落后,付晚青口中的刘老妖还未回来,杨烈便招呼众人先吃饭,原本云清还诧异一众妖族做出的饭菜为何如此美味,直到付晚青坦白是杨烈让她去旁边镇里的酒楼买的!饭桌上,莫晓光和熊铭义似乎十分聊得来,因为熊族笑得十分慢,留给莫晓光充足的时间思考下一个笑话。付晚青则笑嘻嘻的教杜婵如何留住男人的心,听得杜婵阵阵脸红。双胞胎狼妖异口同声的给杨烈讲述这一路上的见闻和故乡的事情。
而狐族的这位胡文风显然是一个大妖,和云清交流着道法运用的经验。胡文风平日里在一旁小镇子的私塾里给小孩子授课,说起话来颇有学者风范。
看着饭桌上嬉戏打闹的众人,这众妖集结的血云门,反倒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入夜已有许久了,门中一片寂静,其他几人都已经睡下了,毕竟修为不及杨烈,嗜睡也是其天性。云清几人于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聊天,付晚青同杜婵聊了一阵后,觉得蛇身坐着十分不适,自顾自的盘旋到树上去了,尾巴尖打着圈儿,看起来心情很好。
今夜已经是满月,此时天空中,一轮圆月似冰镜悬于夜空之中,月光将整个院子照得透亮,杨烈站在树的另一侧,背着手,望着空着的明月出神,身体似乎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动过了。
莫晓光悄声道:“听闻狼族对满月有着奇特的共鸣,满月的至阴之时,许多妖族都会妖性大发的。你们看杨掌门。”
云清道:“不得无礼,杨掌门的修为,还不至于你所言的那么低。”
付晚青笑道:“那莫小友可得离姐姐我远点咯,要是姐姐待会儿妖性大发,你这身肉,可不够姐姐顺利过冬呢!”
莫晓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妖怪,对付晚青的玩笑一点都不害怕了。
杜婵道:“杨掌门怎么看那么的入神啊?”
莫晓光道:“莫非真的入魔了?”
付晚青笑了,仰面躺在了树枝上。
杨烈突然道:“化人形后,这五感虽不及狼形,但如此近的距离,你们说什么我听得可是一清二楚。”话毕,转身向石桌走来,又道:“我只是觉得这夜色迷人,想多看两眼罢了。”
云清道:“以往在剑守山,每逢月圆,师父总会在布道阁顶置一张木案,放一壶酒,一个人喝一夜。偶尔我也会陪他一起,但他总会多准备一个杯子。”
杨烈道:“此前拜会,梅长老未在,故未能得见。”
云清继续道:“无人得知多出的这个酒杯,师父是为谁准备的。”
杨烈道:“想必梅长老心中,亦有一个十分挂念的人吧。”
付晚青笑道:“这世间最毒之物啊,还是一个‘情’字。”
短暂的沉默后,杨烈道:“值此夜色,我门中恰好有一坛好酒,不如与诸位共享了吧?”
付晚青道:“掌门何时藏酒的,我为何不知?”
杨烈起身,走到树边,道:“不知是否还安在。”说罢,在树根处一阵丈量后,徒手挖了起来,不过显然他附加了道法,也就使用了两根手指而已。不一会儿,杨烈便从深坑之后,提起了一个罐子。
杨烈笑道:“这梧桐霜,是我从关北带回来的,当年种下这棵树的时候,一起埋进树下了。”
付晚青惊道:“这树可种了快百年了!”
杨烈道:“正是。”
付晚青在树枝上随手一挥,枝头落下五片金黄的梧桐叶,树叶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外力扭动着,待其落到石桌之上时,竟然折叠成了五个酒杯,莫晓光伸手捏了一下,还是如梧桐叶一样柔软,却丝毫没有要散开的迹象,付家主这妖法,着实称奇。
正欲鼓掌叫好,杨烈打开了酒罐的盖子,开启一瞬,酒香四溢,世间难以寻得何种言语能描述这般温柔,似风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后拾得一颗果实一般的暖心之香,又似秋收的麦田被暖日烘烤了一个上午之后落下了几滴小雨。这味道与其说是酒,不如说像是一个季节。
杨烈给众人斟酒,杜婵赶紧接过了这个工作。
付晚青从树上伸下尾巴,绕过莫晓光,用尾巴尖捞起一杯酒举到自己的手中,尝了一小口,对杨烈笑道:“故乡的味道啊。”
杨烈未答话,坐下细细品着杯中的液体,面带满足。云清对世间有这样的美酒甚感惊讶,心想是否要给师父带一些。杜婵品着觉得不似在剑守山所喝过的,但又说不出有何不同。莫晓光半杯后已经满面春光,其酒量怕是极低。
杨烈饮下半杯,举着杯子又站起身,走到树枝下,从梧桐叶之间,望着月亮。
付晚青轻轻摇晃着尾巴,道:“掌门是想家了呢!”
杨烈看着圆月,道:“云清你此前不是问过我佩刀的名称吗?”
云清道:“前日在双河村”云清话说一半就停下了,看起来似乎又想起了何家村的事情。
杨烈转过身,对众人道:“我给你们讲讲这把刀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