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刚至,星斗满天。
邵劲在国公府呆了也并没有太久——他上次口没遮拦的那句话叫徐佩东生气到现在,虽然并没有真正制止他过来,但是平常撞见了也是不假辞色,哪怕他觍着脸拿文章经义上去问,徐佩东也是闭门不见。
但在国公府中,就算再怎么样被冷遇,也真正好过在怀恩伯府里被重视。
因为怀恩伯与姜氏的重视,就是直接给他挑选了一个妻子。
这个妻子正是姜氏娘家的女儿,邵劲记得自己见过几次,大概长得尖脸大眼睛,外表看上去温良恭顺,总而言之挺漂亮的。
不过再漂亮的姑娘,只要她身上戳着“邵文忠及姜氏的侄女”、“和姜氏关系很好”、“被邵文忠姜氏安排”……等等等的标签,邵劲就不由自主的升起了某种程度上的反感。
再说了!除善善以外的一切妹子,必须都是红颜枯骨,不值得心动!他特别正色的想到!
此刻一家三口包括邵劲正坐在怀恩伯府的上房之中。
伺候在旁边的侍女用银拨子将灯火挑的更旺一些。
姜氏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一时明暗,在别人眼里或许风韵犹存,在邵劲眼中,也就和藏身暗处的毒蛇差不多。她微微笑着,对邵劲轻言软语:“你这个妹妹你也是见过许多次的。不是我要给自己娘家的女孩说好话,实在是她平日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生得端正,性子也好,还不嫌弃你的出身……”
她说到这里,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仿佛不经意的瞟了邵劲一眼。
邵劲干咳两声,微微垂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都在这个sjb家庭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他早就锻炼成哪怕一千只草泥马踩过脑袋也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不就是挑个妻子吗,这又不是要成亲了,哪怕她挑一具骷髅当他的妻子,他也能说“很好,很好,没有更好的了!”
邵劲的神情不见一丝破绽,姜氏脸颊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一下,又往坐在身旁的丈夫脸上看去。果然见丈夫微微捻须,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一时恨得几乎不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也正因为如此,她竟忽略了自己儿子脸上有些难堪的表情。
一杯茶也不可能喝上一刻钟的功夫。就算心里再恨,姜氏也很快放下了茶杯,维持着脸上淡淡的笑容说:“既然你没有意见……”
“这倒是不忙。”旁边的邵文忠突然开口说话,他并没有去管姜氏猛然僵在脸上的笑容,只对邵劲说,“你今日出来的时候怎么惹着代王了?”
外头看着威风八面,其实还真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报应吧。
邵劲眉眼不抬,继续恭恭敬敬地说:
“我做了些小把戏,代王看得入迷,走路的时候不慎跌倒了。”
“你对陛下也是这样说的?”邵文忠问。
“是。”邵劲回答。
邵文忠又捻了捻须,说:“陛下有意让你入宫陪伴代王……”
入宫陪伴……?
邵劲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然后他就开始特别认真的思索是不是要真像今天徐善然说的那样在半夜的时候给这家人一人一刀干脆利落——
好在邵文忠很快接下去:“给你一个伴读的名分,你平日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好跟着代王,要跟代王讲道理,不能万事都由着代王。”
邵劲既然敢在那个小孩子面前玩把戏,之前当然是特意了解过了。
太详细也没有,他只知道认真和这个在皇帝花甲之年才得的孩子说道理的,那些大臣名士都被遣回家了,至于宫中的太监宫女什么的,更不用说,倒霉的是一批一批的。
就是代王的生母贵妃娘娘自己,也不是很能管教这个孩子。
不过邵文忠现在的这句话显然不含有任何询问语气。
只要不是入宫当太监就好,反正没有拒绝的必要,邵劲也就干干脆脆的答应了。
这种干脆显然叫邵文忠十分满意,接下去竟然十分温言细语的指导了邵劲入宫做伴读要注意的各项事宜。
邵劲自然一一答应,在邵文忠说完,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忍不住睃了坐在一旁的邵方一眼,心想这个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从头到尾脸色都难看极了——也不知道邵文忠与姜氏有没有注意,又在乎不在乎。
两个儿子先后自上房中离开,邵文忠也去外书房歇息。
姜氏立时不再维持着脸上面具似的笑容,一挥手就将炕桌上的茶具全部扫落在地,气得浑身发抖,骂道:“贱/人生的小贱种!贱/人生得小贱/种!!我当年放他一马,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贴身的妈妈忙走上前来,轻声细语的安慰姜氏。
姜氏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了,她神色阴晴不定:“刚才方儿为何脸色不太好?”
贴身妈妈有点迟疑。
姜氏猛地一拧眉:“你也要瞒我?”
那妈妈忙说:“奴婢怎么敢?只是也不太确定……就是大少爷仿佛挺喜欢太太您娘家侄女的……”
姜氏呆了一瞬,跟着她暴怒道:“贱/人!全是贱/人!叫她勾引邵劲那个小子,却把我的儿子谜个五迷三道的!——方儿也是,这样的贱/婢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自从邵劲长大,拜了老师,有了功名,这次又能进皇宫之后,姜氏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哪怕是自小陪姜氏长大的妈妈也不敢深劝,只等姜氏的怒火暂歇之后,才敢递上一杯茶去。
姜氏一口将递到唇边的茶水喝干净,又因为茶水有些烫口而烦躁地将杯子掷摔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叫房间里伺候的奴婢都唬了一跳。
但姜氏却没有再出声骂人,而是猛地向后一靠,整个人的面容都隐藏在烛火所生的阴影之后。
房间里的寂静持续得有些久。
就在姜氏贴身妈妈感觉浑身不自在的时候,那隐没在暗影之中的姜氏方才出声,声音缥缈又阴沉:“去把我那个红漆贴螺钿仙人乘云的匣子拿过来吧。”
这匣子就放在姜氏的内室的衣柜之中,妈妈很快就将姜氏要的东西给取来了。
姜氏用贴有宝石珍珠的假指甲划过这红漆匣子。
跟着她用钥匙打开了这匣子。
如果说在打开之前,妈妈还不明白姜氏到底想要做什么的话,那等这匣子打开,姜氏从中取出一个妆粉盒子放在掌心间摩挲的时候,她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自家太太的面孔已经被阴影遮挡看不清模样。
或许是从窗户漏进来的夜风的关系,贴身的妈妈轻轻打了个寒噤。
她看着这个妆粉盒子,就想到这偌大伯爵府里头某个现在还封锁着的废墟。
在二十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里,她只要稍微闭一下眼,就能够清晰的看见某个七窍流血的女人。
她在很长久的时间里一直想着,那个女人怎么不早点死呢?
明明落到了那种境地,明明连饭都没有人给她送饭了,她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那么命硬呢?硬到最后,都叫人亲自决定送她上路……
姜氏突然叫了贴身妈妈的名字。
贴身妈妈忙倾身向前:“太太?”
但姜氏又没有说话了,她只是摩挲着手中的东西,保持着自己又阴沉又得意的笑容:
得意吧,且看你得意着。
等什么时候你命都没有了,再看你去阴曹地府中怎么得意。
邵方一整个晚上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中间除了自小被就自己打压的弟弟眼看着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得父亲看重之外,当然还有他最喜欢的女人即将成为他最讨厌的人的妻子的缘故。
如果去跟母亲说——
邵方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但他很快就颓然松开:他当然知道母亲的计划,也知道自己去说只会让母亲越发生气,根本不可能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可蔓如根本不愿意成为邵劲的妻子。
邵方只要想到佳人含情凝睇的目光就忍不住心神一荡。
如果没有邵劲……或者如果邵劲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外边突然传来叩门声,邵方刚刚不悦地抬起眼睛,就见自己的贴身小厮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邵方一下吃惊道:“你说邵劲半夜突然出去了?”
“是的,小人看他鬼鬼祟祟的模样,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那小厮肯定地对邵方说。
邵方面色微变:“你找人跟着了没有?”
“找了,不过不敢跟得紧,他毕竟有点功夫……不过沿路上我都叫他们给留下记号了!”那小厮机灵说。
邵方忍不住微笑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就属你机灵。”跟着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又想起那一双盈盈流转的目光,竟一刻也等不了,“——我们现在就跟上去,看看邵劲到底想干什么!”
邵劲沿着小巷子往前走。
只有月色照见的巷子漆黑得叫人有些心慌。
但邵劲走惯了这条路,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此刻自然也走得飞快,不过一会儿,就到了自己要到的目的地,敲响门扉之后,那闭合得紧紧的门开启了一条缝,等邵劲闪身进去之后,又飞快的闭合起来。
邵方是隔了一会儿才自转角中走出来的。
天上刚刚下了一场雨,道路都变得泥泞了。他有点嫌恶的将不慎踩入水坑的脚提起来抖了抖,这才上前去,站到那扇闭合的大门面前,略有狐疑的将一只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了听。
门后边似乎有细微的响动,但那太远了,根本辨别不出来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站在门口思忖一会,招来自己的小厮,说:“你站着,我踩上去看看里头装着是什么东西。”
那小厮忙道:“怎么敢劳动少爷?小人踩着墙上去看看就好了!”
这种小机灵平日里邵方当然受用,但此刻他惦记着抓住邵劲的马脚,就有点不耐烦了,低声呵斥一声“快点”之后,就一脚踩到小厮踮起的双手上,趴上墙头,朝里边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他只见里头用屏风与帷幔隔出各种小亭,每个小亭里都有衣着暴露的女人吹拉弹唱,又是劝酒又是做那苟且之事,他登时喜不自禁,刚暗叫了一声好,就觉脑后一痛,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背后的墙头上跳出来的邵劲拽着被打晕邵方跳下檐头,在底下的宁舞鹤也将地面上的小厮给敲晕了。
他看着抓住人跳下来的邵劲,问:“现在你打算?”
邵劲冲宁舞鹤古怪一笑,先将外套反穿,又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叫头发额上垂下来的头发足足遮住遮住半边面孔,完美cos出江湖豪客的落拓之气——最重要的是叫别人再看不清他的脸——后,这才扛起昏迷的邵劲,敲响面前的大门。
大门很快再次开启。
戴着瓜皮帽的小厮自背后探出脑袋来,疑问道:“几位爷这是——”
邵劲不说话,只瞟着宁舞鹤。
宁舞鹤走上前,没好气说:“来找碧心姑娘的!”
那小厮一转就换了笑脸:“原来是找碧心姑娘的!几位爷快请,快请!”
邵劲扛着邵方就直接进去了。
宁舞鹤本来也跟着往前走的,但就在他的脚刚刚跨过门槛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他不由回头看了一下。
邵劲问:“怎么了?”
宁舞鹤说:“没事,有人没晕得彻底。”他说着向外走了两步,又是一脚踢上去,那迷迷糊糊挣扎着的小厮终于也和邵方一样,被浓浓的黑暗给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