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凌晨12点30分。
治安官们全副武装,从治安局里鱼贯而出,在外边火盆上点燃火把,低级警员再次在治安局小楼台阶下列队,高级警员牵了马或者上了马车副驭手座,整个治安局所有警力整装待发。
已经是深夜,平时这个点除了流氓和混子是绝对没人的,连乞丐也不会出现,因为乞丐都早早睡了,等着天亮后去教堂坐坐,主日(礼拜日)乞讨的收成向来是五倍;然而此时此刻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平民朝着衙门方向走着,马路两边的住户也可见很多点了蜡烛,因为沉闷的枪声还不停的在衙门方向上空盘旋着,人们被惊起,有好事的就去看热闹。
看到了治安局这里平时见不到的大场面,这条街上的百姓就停了下来,开始围观,十分钟后,也有个二三十人在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治安局和荷枪实弹的警察方阵。
方秉生和山鸡又惊恐又毫无法子,两人就站在治安局大门门廊里眼睁睁看着这只县城里“最精锐”、“最专业”的武装铁拳要砸向刘国建。
张局长最后一个慢吞吞的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但是看起来和手下气质不同:手下看起来杀气盈天;这个人则还是像去赴宴的——武装带和制服都是穿的,但是腰里的手枪套空荡荡的,压根不带枪;手里拿个芒果咬着,还毫无霸气的拿舌头吮吸汁水淋漓的手指;旁边的小秘书替他开门、替他“先下台阶”拿手里玻璃洋灯照路,老鼠一般围着他跑,一样没有武器,怀里紧紧抱着公文包。
站在治安局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了看自己训练有素的武装,张局长也没有什么演讲、什么检阅的意思,就是一挥手,叫道:“走吧!”
欧杏孙牵着马站在最前面,犹豫了一下问道:“局座,若是刘国建大人亲自持枪抵抗怎么办?这个……这个不好击毙吧?”
这个问题让旁边的方秉生和山鸡都一阵恐惧,恐惧到真的蛋疼;而台阶下的治安官明显的起了一阵微微骚动,那倒不是怜悯和恐惧,而是一种中国人聚群行动时候听说可以无法无天而带来的激动——一个警官哪辈子有机会在衙门里到处开枪,以致于县令看不过眼持枪反击,有机会枪击县令啊。
张局长一愣,把手里的半个芒果随地扔了,从小秘书手里接过手绢擦着手,嘴里说道:“福建茶楼长时间聚赌贩毒,铁证如山!我们作为治安官是去执行法律,捉拿嫌犯!孰料嫌犯竟然以衙门为巢穴,而衙门中人竟然违抗王法,持枪拒捕!我们大宋法典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因着神创立世界,人人受造而平等,故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县令市长大人若包庇罪犯以致于持枪拒捕,那么很简单,刘大人不是皇族也不是贵族,也不是英国和法国洋人,那么按我们的法典和警察手册来办!”
这句话激起了大家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张局长的意思,若是刘国建端着刺刀冲过来了,对着他脑袋开枪就行。
“局座,这个……刘国建大人有官职在身,不大好吧?”欧杏孙还是有点犹豫,因为以火力配置而言,他的人装备最全,打起来也是主力,说不定就是他的手下撂倒了刘国建,若刘国建真的疯了抓着刺刀冲锋过来的话,那样以后要追究责任的话,自己说不定倒霉。
张局长笑了一声,说道:“没事,刚刚我已经朝朝廷发了急电,报告了刘国建包庇罪犯、组织无业福建游民持枪拒捕,我等不得不攻打衙门,武力执法。事情已经出了,不过就是我要和刘国建打奏章官司而已。天塌下来我顶着!”
闻言大喜,欧杏孙一个敬礼,翻身上马,立刻指挥警员阵列向左转,开始齐步走。
张局长爬上一匹马,跟着几十多个警员排着队开向衙门,马蹄声、跑步声、枪械碰撞声、口令声,在静静的夜里,他们踩到哪里,就彷佛让他们脚下的街道都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浑身鳞片张起的巨蟒朝前一往无前的推进着。
“生哥,怎么办?难道他们要打死刘国建?”山鸡看着治安官队伍启动,惊恐的转头问方秉生。
“刘国建还用打吗?他已经死了。”方秉生叹了口气。
“怎么死的?”山鸡还没听明白,瞪着大眼睛问道。
“当官还真是不能得罪地头蛇啊。尤其不能吏、教、商、黑全得罪光。”方秉生没有理弱智的山鸡,这个半文盲黑/帮分子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拎不清了,他只是感慨的摇了摇头,接着狠狠的骂了起来:“刘国建这个傻缺!办事这么蠢!早知道一分钱不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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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广场已经沸腾了,附近街道的窗户里几乎全亮起了灯光,成百上千的百姓携家带口,带着老婆子女、拿着板凳、摇着蒲扇、吃着瓜子,他们有的跷足以待,有的爬上了树朝衙门里张望,刘国建为了钦差修的木台子上更是站满了人,大家一边摇着蒲扇赶开蚊子,一边听着衙门里面此起彼伏的枪声,互相兴致勃勃的议论着这县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奇观:治安局攻打衙门!
其实不止是治安局,衙门周围已经被长老会商会和龙川堂的打手和枪手散漫的包围了,张其结和李广西他们叫来助阵的工人手操木棍铁条在后面维持秩序。
他们为了这一次奇袭,还没敢和工人说实情,只是组织了更大的护厂队,这是人之常情:在商会被刘国建、龙川堂一通黑的白的恶整后,组织护厂是每个厂主的无用但求安心的选择。
半夜里拉出去的时候,只是说要配合治安官巡逻,这也合乎常情:因为工厂护厂队都有枪,但是随便用枪是很麻烦的,所以持枪的工人一般都既有持枪证,顺路也是民兵,这样组织人训练、巡逻、练枪就正大光明和合乎法规、师出有名了——而民兵当然就要巡逻。
结果席胜魔作为先锋最先发难,工厂主和龙川堂就指挥枪手围堵了过去,就是要让几个人逃进衙门,然后把事情闹大。
事情发展很顺利,眼睁睁看着三个一瘸一拐的黑影嚎叫着逃进衙门后,在龙川几个强人撕破脸的豪赌下,龙川堂养着的杀手小弟和治安官先开枪,打死衙门门房,冲了进去。
随后,几个工厂主也指挥手下跟着冲了进去,虽然很多工人很害怕也犹豫——“这巡逻抓贼怎么巡着巡着就成了打进衙门了?”但是工厂主说话也很有分量,他们高叫:“这是抓逃犯!听席探长的没错!跟着他上啊!出事了我们顶着!我们是基督徒,我们有骗过你们吗?事后每人发奖金!”
人多势众外加治安官打头,还有张其结他们因为都是教会活动的骨干,等于是县城基督徒的信仰和精神导师,说话极其有号召力,大家胆气就壮了,结果刘国建的衙门真被打了。
大队治安官挺进衙门之时,整条街上围观的人发出兴奋的大喊大叫,有人大声问:“你们为啥打衙门啊?”
张局长骑在马上对着沿途围观百姓抱拳大叫:“父老乡亲,我们头顶警徽、忠君爱神、执法为民,衙门里有逃犯!咱们是为了保护你们去抓罪犯啊!”
这话激起了大片惊呼声:“衙门有逃犯?”“天啊!衙门里怎么有逃犯呢?”
更有无数叫好声,有人大叫:“好啊,支持官差执法啊!”,有人激动得从树上掉了下来。
而张局长得意洋洋的在马上挺起了胸膛,好像检阅一般走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却笑:“这群无知的百姓啊,随便说点好话,他们就信!太好骗了!真是一群好百姓啊!哈哈。”
随着主力到来,和衙门福建帮陷入僵持的战局一下就被打破了,福建帮倒是还是没有死人。
仅仅是对方一边传来了欢呼和听着就一波波的人上来,显得人多势众很吓人,当新来的警官们朝着面前黑暗随便打出第一发子弹的时候,那好像春节放鞭炮一样的火光和声响把对面的福建帮吓了个屁滚尿流:“好么,我们这边枪火也就是一百的鞭炮,人家那边一看就是一万响的大长挂啊,这还打个屁!跑啊!”
在治安局打出第一发子弹,大部分人在黑灯瞎火中艰难的装第二发子弹的时候,福建帮立刻转身就往回跑,衙门中段顿时失守。
本地帮大摇大摆的打起了火把占领了中段,现在刘国建他们只能坚守在自己住宅和电报机要室一线最后半截地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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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下的簇拥下,张局长小步踱到了一个巷子的拐角,先伸头打量了一下:只见巷子尽头的大门紧闭,院子里灯火通明,墙头上全是人头,影影绰绰的都是枪,那就是刘国建的官宅了。
战术素养差到连灭灯都不懂,不过治安局这边也一样,从墙头上看过去,那边巷子里也是灯火绰绰,灯笼火把一样通明。
张局长在墙角大声喊话道:“刘大人,我是老张,请你立刻让手下放下武器,不要再拒捕了,我有合法的搜查令,我们只是要缉拿嫌犯而已。不要负隅顽抗了。”
只听巷子里一边窃窃私语的声音,那是福建帮在商量什么,接着墙头上传来一个师爷气急败坏的大叫:“姓张的,你别玩这一套!搜查令不就是你自己开的吗?你要脸吗?!你妈的武力攻击衙门!你是造反啊!”
张局长撇了撇嘴,继续大叫道:“我这里有几十条枪、上百号人,你们是挡不住的,还是投降吧。何必玉石俱焚呢,我们讲法律不好吗?”
“焚你个头,你丫的造反竟然还和我们讲法律?!”墙头上的那师爷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这时听着墙里面一片喧哗,好像在架梯子到院墙上,毕竟这是官宅不是堡垒,墙里面没有矮墩让你踩,福建帮都是站在梯子上、大衣柜上、车架上等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才能站在墙头后持枪瞄准的。
过了一会,刘国建的声音从墙里面传来,听起来不急不躁,就如他平常的官腔:“张局长,你也来了啊?这何必呢?何必因为一个探长的冒失就要搞成这样下不来台的局面呢?听我的,你收了人马,我们进来喝茶谈谈好不好?我保证不追究席胜魔的任何责任。此事就算撇过。”
“呵呵,”张局长冷笑起来,他把手指从鼻子里抠出来,嘴里小声骂道:“这个时候还想玩这套?”
他大叫起来,声音一样的很官腔:“刘大人啊,您搞错了吧?席胜魔探长是我命令出发查赌的,某茶楼终日聚赌贩卖私烟,怨声载道啊,我们收到举报太多了。我不知道您在谈什么啊?现在在您老乡的福建茶楼发现赌场和鸦片,而且抓捕了您的好几个师爷聚赌,还有三个逃进了衙门,这我也很难办啊。本想和您好好汇报一下,谁料想您的茶楼打手、秘书和门房竟然开枪袭警,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哎呀!哎呀!哎呀呀!!!这真让我遗憾啊。现在我来找您汇报了,您赶紧让手下放下枪,跪地抱头、开门让我们进去,然后我们喝喝茶好好谈谈吧。”
两个人一说一答的,若是个瞎子听起来,那肯定是两个大人在办公桌左右、穿得笔直、坐得端正,在拖着官腔打交道。
但是刘国建听着却恨不得一枪崩了张局长:他刚刚说辞是把责任全推给席胜魔,就扣他个擅自行动、打击报复的帽子,把这事变成一个失意探长的疯狂举动;但张局长不吃这一套,居然一口咬定就是他派席胜魔出动的,还诬陷衙门门卫先开枪袭警。
这种时候面具也没法戴久的,因为双方已经互相枪口指着,刘国建图穷匕见,双手成拳恨恨的跺着墙头上的瓦片,狰狞的大吼:“姓张的,我已经朝朝廷发出急电!你袭击县衙、射杀差役!图谋造反!大军会立刻开拔出动,四个小时后,河源城外兵营的士兵就会顺着铁路开到这里,识相的,立刻放下武器,自缚双手投降!我还能在奏章里替你转圜!”
张局长冷笑了几声,语气也不再伪装了,他狞笑着回答道:“姓刘的,就你有电报机吗?我治安局里的电报机是吃干饭的吗?我也朝朝廷发出急电了。你把自己的福建人塞满衙门、排挤正常官吏、收受贿赂、罗织商人罪名、开设赌场、包庇罪犯、把衙门变成匪穴!持枪袭警!而且你居然还阻碍城外邪教案侦查!这些都是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老子我都等不得钦差下来调查了!你!妈!的!你死定了!”
这一番话说出去,好像大炮轰进了刘国建的院子,立刻寂静无声,连外边的人都彷佛觉的那院子上方有一股凉飕飕的黑风在旋转。
院子里外的人马等了好一会,竟然隐隐听见院子里传来了零星的哭声,好久之后,夜空里穿来刘国建颤巍巍的声音,再也没有市长的官威了,竟然像个被警官勒索的车夫,他叫着:“老张,你这是何必呢?何必呢?”
张局长咬牙冷笑道:“昨天,我就对你问过:‘何必呢’,是谁******不识相?你自己非得要往下跳,让我们怎么办?”
说罢厉声大吼道:“立刻投降!”
众人等了好一会,但院子里再无回应,只有隐隐的哭泣声。
“******!给我!”张局长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抓过手下的一个火把,在墙后退了两步,然后奋力朝天上扔去。
火把在空中打着滚,旋转过墙头、小院、墙头,正正的扔进了刘国建据守的院子里,里面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给我往里扔火把!”张局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命令道。
“局座,火攻?烧死他们?”席胜魔惊讶的问道。
“烧死个屁啊。扔两个还不就把他们吓尿了,那时候他们就自己出来了。难道还要真的用枪和刺刀攻下那院子不成?你疯了啊!”张局长毫不在乎的说道。
果然如张局长所料,接连四五个火把扔了进来后,院子里的福建帮吓坏了,真的以为外边的人丧心病狂的要烧死他们.
半小时后,刘国建开门投降。
张局长自然不会给他客气,不止赌博的那三个师爷,不止福建人,衙门院子里所有的人全部抓回警局审问;并且下令搜查整个官衙,为了在官场中彻底打倒对手,他心里是希望多找些铁把柄在手里的,最好能查到刘国建屋里有大量钞票、鸦片等等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龙袍也行,而且更好。
刘国建一夜之间被造反一样的事件搞成了孤家寡人:除了三个逃回的师爷之外,所有在衙门里的人全被抓了。
理由不能再堂皇了:因为治安官不经审问,不能分辨倒底谁是嫌犯同伙、谁参与持械拒捕了嘛。
护卫队里有几个本地人原本不想掺和这种子弹乱飞的飞来横祸,但不参与也不行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就看着对面枪口火花一闪一灭的,子弹乱飞,你敢自己逃吗?往哪里逃?被打死怎么办?趴在地上装死?万一对面那群莫名其妙居然敢攻击衙门的家伙捅你这个趴在地上、绝对无害、仅仅装死的可怜人一刺刀怎么办?就算被踩到手脚也受不了啊!
也没法投降,因为实在不知道以什么名义投降,为什么投降,他们可是衙门市长大人的护卫队啊,投降谁?投降满清吗?而且投降怎么操作?扔了枪朝对方那里跑?黑夜里被当成衙门敢死队一枪崩了怎么办?所以只能跟着大部队同进退,结果在最后的阵地刘国建宅子里,哭天抹泪的他们也全都被五花大绑了。
但是他们还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两个税务官,和福建帮一点点关系也没有,就是最正儿八经的吏员,觉的衙门办公室通风畅快,睡觉凉快,就没有回家,在衙门里用公家的洋油灯点着,喝茶、下象棋、过夜。结果黑夜里遇到枪声大作子弹乱飞,不知所以然的他们只有跟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群人跑来跑去、爬来爬去,最后被堵在刘国建的官宅里了,现在都被五花大绑的他们跪在地上大叫:“兄弟们!同志们!我冤枉啊!你造反可以,但不要乱杀人啊!乡里乡亲的,都认识啊!”
当然没有给市长五花大绑,席胜魔和欧杏孙一左一右夹着他,张局长笑眯眯的在他面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请市长大人协助属下调查,移驾去治安局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