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席,你来了。这两天没见你啊,在忙什么呢?”李医生笑嘻嘻的捏着两个玻璃瓶问席胜魔,但席胜魔没理他,他看着坐在诊所深处藤椅里的局长,沉声道:“局座,我们去外边谈?”
张局长无声的沉下了笑容,换了一副严峻的面孔,站起来跟着小席往外面走。
“出什么事了?”李医生问道,他还不知道今天一个白天,外面城里已经天翻地覆了。
“没事。老李,你忙。”张局长点了点头,和席胜魔走出了诊所。
诊所外面就是开阔的三一广场,现在虽然已是傍晚,但夏季天黑的晚,外面依旧是一片光明,夕日的黄色光线彷佛一束束那样射在广场的石板上和身后教堂的侧脸上,给所有照到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远处十几个小孩大喊大叫的还在踢球,前面广场尽头的街道上,侯长老他们组织的街道宣教点已经开始收起条幅,把传单塞进木制的柜台里。
张局长往前走了几步,走出小学的西洋楼的阴影,沐浴在夕阳的金色光线下,惬意的眯缝了眼睛,喃喃道:“虽然是夕日,但总算不阴天,出了太阳了。”
席胜魔可没有他老大那么好的兴致,他紧跟张局长往前冲了几步,一直凑到他面前,才满脸愤懑的问道:“局座,你可曾知道今日王鱼家和张其结都被抓进治安局了吗?”
说着把今天发生的这些怪事说了一遍。
张局长闻言一惊,但惊讶瞬间即逝,他没有看席胜魔的意思,而是抬起头望着不远处衙门围墙上几个大字“为耶稣服务”,那里彷佛也是镀金的了。
“局座!”看局长背着手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席胜魔急得握拳大叫起来。
张局长这才回过头,看着席胜魔,慢慢说道“老王他马车下有小贼的捆绑尸体、老张他雇佣清国偷渡黑工、偷税、涉嫌贩运烟土,这都是事实情况吧?既然是事实,当然要把他们请到局里问话。这有什么问题吗?”
“局座,你我都知道王长老、张长老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这是有人栽赃他们!”席胜魔怒不可遏的吼道。
张局长竖起眉毛,恶狠狠的盯着部下叫道:“什么叫做栽赃?我们是治安官!是警察!我们不靠感觉,靠的是证据!他涉嫌犯案,天王老子也要抓进治安局,何谈什么不可能?什么都有可能!!!”
“局座!唉!”席胜魔从感情上还想反驳张局长,但是张局长说的话根本没法反驳,他说的也是对的。
“够了,案件既然不是你在管,你就不要多此一举插手了,安心完成你的任务。”张局长挥了挥手,扭头就要走。
席胜魔绕过他,挡在他的面前,他说道:“局座,我请求,你让我接手欧杏孙,掌管这两个案件。”
“不可能!你就安心贴身保卫方秉生好了!”张局长斩钉截铁的说道。
席胜魔使劲跺了跺脚下的石板,愤懑难抑的叫道:“局座,欧杏孙肯定又收了谁的好处,他肯定不会秉公执法,他要害张王二长老啊!肯定有人要陷害他们二人!我看王鱼家那尸体的手法,很像一年前龙川茂记绸缎庄掌柜被盗贼亲属以尸体勒索的案件,背后黑手就是龙川堂!欧杏孙和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既然是欧杏孙出手,那翁拳光脱不了关系,说不定我看是刘国建那……”
“胡说八道!”张局长咬着牙,愤怒的一耳光的抽在了席胜魔脸上。
“啊?”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席胜魔捂着耳朵又战兢又屈辱又愤怒又难以置信的连连后退。
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部下这副模样,张局长突然满心后悔,他走了上去,一手按在席胜魔肩膀上,沉声道:
“小席啊,你就是太冲动,眼里揉不得砂子。你总是以为翁拳光是邪恶的,欧杏孙是邪恶的,彷佛除掉了他们,龙川就一片光明了……”
“难道不是吗?”席胜魔退后一步,脱开了张局长的手,声音已经是平和的,姿势也是垂手而立,不复刚才怒火攻心的疯狂姿态了,但语气里却暴露了他记起了自己的下属身份,胸中的怒火却无消弭半分的真相。
张局长叹了口气,说道:“小席,你是个基督徒,可能比我虔诚。你应该知道从亚当夏娃开始,这个世界就充满罪恶,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
“但是扫除黑暗,捍卫正义,不正是基督徒和我们警察的职责吗?”席胜魔咬着牙反驳道。
张局长撇了撇嘴,说道:“但是能做到吗?我让你去把太阳劈一半,放在晚上,让昼夜通明,你能做到吗?若警察就能驱除邪恶和黑暗,还要基督徒做光做盐干嘛?若是基督徒就能驱除邪恶和黑暗,还要耶稣拯救基督徒干嘛?还要死后再审一次的末日审判干嘛?******,我们早白日飞升进天国了!!!”
接着张局长看了看席胜魔,语重心长的讲道:“这个世界永远是黑暗和光明并存的,其实黑暗还是主流。就像每个屋子里都有老鼠和蟑螂,你若想灭绝老鼠和蟑螂,你只能烧掉屋子,最好把人也一起全杀掉!”
“只要我们努力,总是可以……”席胜魔还在反驳,但语气已经不再坚定了。
张局长用自己的皮鞋跺了跺脚下的石板,问道:“小席,你是龙川本地人,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问你,十年前,我们脚下站的是什么地方。”
席胜魔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皮,说道:“这里是一条水沟吧,臭水沟……”
“不错,这里就是臭水沟。”张局长点了点下巴,说道:“臭水沟里有什么?蛤蟆、毒草、蚊子、苍蝇、毒蛇,也有些许鲜花。你即便把你看到的所有毒草和蚊虫都杀死,这条臭水沟依然会长出这些肮脏玩意来,因为它就产这个!圣经里说好树结好果子,坏树结坏果子,咱们人不可能整个国家整个县都是好树,否则那就不是人人都是罪人了。所以不管你干掉翁拳光也好、翁不光也好、翁死光也好,终有新的垃圾出现来接替他,接替他的罪恶,接替他的无耻,接替他的凶残,他们是黑与灰的地带。”
说着,张局长指着席胜魔脚下投出的长长阴影,苦笑道:“看到没有,即便在太阳下,阴影无处不在,这是常态。我们必须要适应这个世界是黑白灰组成的,无人可以消灭黑与灰。”
看席胜魔想反驳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张局长抬起手指指着他:“即便你认为自己是正义,你来找我,让我以自己的权力替换欧杏孙的职责给你,这难道不是灰色的吗?你被派去护卫方秉生,是刘国建的手令,治安官手册和规章中哪条让你想不遵守自己的命令而要按自己的心意活动,尤其是还想通过我和你父子师徒一般的恩情来达到这个目标?你是绝对正义吗?你也有灰色。”
说着张局长走到哑口无言的席胜魔身边,父亲一样搂住了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十年前,我曾经和你一样,妄图用皇帝给我的手枪和警徽,消灭一切害人虫,但是下场很惨,干了三年都升不上去探长;没有权力怎么实现自己抱负?”
“所以七年前,我发誓改弦易张,不再追求正义,而追求权力;我对自己说没有权力怎么实现自己的正义呢?
“我学着圆滑和卑鄙,然后我成功了,六年前,我当上了探长;又过了三年我当上了局长;
“但我忘了我追求权力是为了什么,那时候忘了正义,一心想做县令或者惠州这种大城的实权警局局长;
“我被黑色吞噬了,满心都是权力和金钱,以及罪犯和百姓的血。不过,有权有钱真的没给我什么快乐,我每天都在患得患失,都在咬牙切齿,恨该死的县令、恨该死的黑/帮、恨无情无义毫无廉耻的贱民百姓…….”
“但是三年前,铁河民变,让我突然认识到权力、金钱和地位都是王八蛋;在这个世界里,小命随时都可能丢掉,死了还在乎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呢?”
“而且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听闻自己家被烧掉,父母老婆孩子可能被人活活的凌辱而死,而自己手握着长枪,却眼睁睁看着远处烈焰焚天的县城无计可施;
“从那天以后,我明白了:生死、权力、金银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宽恕和爱;爱自己的家人、朋友并有机会表达;宽恕,不仅是宽恕得罪过自己的人,还要宽恕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也宽恕这个可憎的世界,容忍黑与白的不完美,不再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可以随心所欲;自己太渺小了,仅仅是作为站在黑白分界线上的哨兵即可,不要让黑色越线即可,这不就是我们治安官的职责吗?”
“正义就是正义。就算我是萤火之光,我能击退多少黑暗,我就击退多少黑暗。”席胜魔嗫嚅了一会,才艰难的说道。
张局长愣了一下,接着微笑了起来,使劲拍了拍席胜魔肩膀说道:“孩子,我明白你!但终有一天,你不一定变成我,但你也会明白我的。”
这时候一只足球被小孩踢飞了,它划了个弧线飞了过来,在地上弹了一下,正正撞在了席胜魔脸上,落在了他脚下。
“擦!”席胜魔本来心情不好,被球打了脸,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那球抬起了脚,那是要跺爆球的意思。
但是席胜魔没有跺下去,那皮鞋悬在满是补丁的橡胶球上好长一会,皮鞋放下了,席胜魔无言的弯下腰,捡起足球,默默的掷还给几个小孩。
张局长满意的看着席胜魔的制怒,他笑了笑,扔了愣在当地一动不动的席胜魔,背转手又走回了诊所,风里传来他的大喊声:“老李,几个护士,吃饭点到了,走啊,我请客。小王跟来啊,哈哈,我给你好好讲讲皇家陆军那些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