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用opera浏览器定时发布章节的时候就自动重合第一段,有点头疼。另外:中秋节快乐。
周日和下周一过节不更。====================================
这一期《韶关新报》再也不是先前的油印小报样式了,而是换了好纸、好墨,还配了好多图片,印刷质量上了几个档次,简直像海京财大气粗的大报纸一般,然而内容更让李家人心惊胆战。
看着上面照片制作的《报社同仁受伤木刻画》,以及素描师根据那无良主编口述所做的《李家行凶连环示意图》,李宅里一群儿孙挤在老大的房子里,传阅着几份报纸。
这房子本来还在装修,院子里摞着成堆的大理石地板,屋里地板上的青砖都给拆了,地上全是土,但大家没空管这个了,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房子里或坐或踱步,脸上都显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家伙是疯了吧?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此人就一前清落魄举人,穷得叮当响,连老婆都跟着一卖豆腐的跑了!从前到现在和咱们从没有任何瓜葛,也没听说有什么后台指使,为了什么咬住我家不松嘴了呢?”老二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是想讹诈我们家吧?”老四叫道。
“那些搞报纸的黑心记者,谁家讹诈不是先拿着文章来卖?不给钱才发,哪有他这样摆明想把人往死里毁的讹诈?”老二回答道。
“大哥,这咋办啊?那个无赖怎么就缠上咱们家了?”老三又生气又无奈又害怕。
“我们报警吧,去法庭告他诽谤!”老五握着拳头大吼。
“这要搁在长沙,我早找人去烧了那报社、揍死那个无赖了!”老幺气得浑身哆嗦。
“说得对!我马上去找人,一百块银元买他的两只手!”老四拍案而起。
老二瞪了四弟一眼,喝骂道:“混蛋!忘了老爷子来的时候怎么嘱咐我们的吗?韬光养晦!夹紧尾巴做人!我们才回来五年而已,根基不深,你在宋国惹事?你认识县令市长吗?认识巡抚府长吗?认识那些穿洋装的警察官差吗?”
被老爷子训的十分讲究长幼尊卑的老四看二哥说话了,赶紧垂手低头,表示臣服,然后又坐回了椅子上。
老二吼退了弟弟,抬眼咨询正背着手反复踱步的大哥,看了看大哥的鞋面上都已经被土盖住一层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道:“大哥,要不要禀告老爷子?请他定夺?”
“二哥,你想气死老爹吗?”老大还没说话,几个兄弟全脸红脖子粗的吼了起来。
老二挥着手一脸难办的神色反驳道:“我有什么法子?这种事就是对着咱们家来的!你们见识少,这娘的就是以前清朝官差破家的招数!名曰:栽盆景——就是找个根基不深的小康体面人家,趁半夜给你门口扔个无主尸体或者扔只断手,第二天就开始上门勒索了。要是一个应对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一席话说得几个弟弟都愣了,好久,老四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事就是这个理。”
老幺又惊又怒的叫道:“栽盆景我当然知道,但那都是官府衙役等人下套害人,官差有权有势,但这次怎么是一个穷酸贱民也用这招?他凭什么能用这招?”
“他有报纸呗,洋人的玩意呗。”老五撇了撇嘴,说道:“所谓的一沾洋字羊变虎,这海宋,一个贱民竟然也敢攀诬咱们这种缙绅了,真邪门!”
“算了,事情越闹越大,那家伙不是善茬,根本就不会和我们善了!我还是去禀告老爷子吧。”老大终于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看着屋顶的红漆木梁,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边走去。
约摸一小时后,李濂文让忐忑不安的儿孙们到他房子里开会了。
一进老爷子卧房,就看到老大侍立在一边,李濂文坐在床沿,戴了老花镜,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握着那叠恶心报纸在聚精会神的阅读,老二立刻就冲了上去,大叫:“爹,您没事吧?这报纸是疯子无赖编造的,您就当他是放屁****,自己可千万注意身子骨,万勿生气啊!”
他生怕老爷子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的吐血。
但李濂文看到儿孙们都过来了,站了满满的一屋子,把那叠报纸随意的往床上矮几上一甩,摘了老花镜握在手里,轻轻擦拭起西洋镜片来了,脸上神色如常。
看到老爷子这副平静的模样,儿孙们互相惊异的对视,肚里都在纳闷:“老爷子不气?真怪了啊。”
李濂文咳嗽了一声,用家长威压收拢了儿孙们那些惊异乱扫的目光,他看了看面前有些惶恐的子孙,静了片刻,突然鼻子哼了一声,嘴角咧了起来。
他在笑!
屋里鸦雀无声,子孙们脸上都变成了惨白,简直如同见了鬼一样:这种事发生了,怎么不发火反而发笑了?
老二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扶住了老爹的肩膀,关切的打量着老爹的眼神,嘴里怯怯道:“爹,您没给气坏吧?”
他是怕李濂文气疯了。
但李老爷子推开儿子的手,长身端坐床沿,朗声说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您什么意思?”儿孙们齐齐发问。
“回家乡之前,我就想,虽然咱家时代居住于此,根基曾经十分深厚;但离家逃难又返回原籍,就等于咱们家的根已经断过一次,即便回来可以东山再起,也已经不复昔日之根基牢固,说不定有大宋的黑心官差觊觎我们家的家财,罗织罪名,陷害我们;这里是短毛、洋教为王的新天下,我们并没有什么官府朋友亲戚可以助力,那时我家立时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李濂文缓慢而坚决的吐着字,有力的仿佛一篇条理分明的八股文如屏风般出现在空中,瞬时就让儿孙们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可能处境。
说到这,看着人人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的的儿孙们,李濂文抓起身边矮几上的那叠报纸,在儿孙面前晃了晃又扔了回去,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没想到,宋国官差没有来讹诈我们,倒是市井无赖盯上我们了……”
“爹,你不要小看他,这里的报纸很可怕的,现在我去进货出货,所有的商人看着我的眼神都不大对,有些人直接不和我们做生意了!这就是众口铄金君难自宽!一份黑心小报就顶得过一万张老妈子的嘴!”老五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
“老爷子,要不要准备打官司?”老三问道,接着面有难色的说道:“您得知道,这边的法官您可能不待见,他们都穿着洋服、头上顶着羊皮毛,若是见到,您就忍着吧。”
李濂文挥了挥手,说道:“还不至于,我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耐心准备了五年,今日才有机会出杀手锏。”
“杀手锏?”儿孙们同时目瞪口呆。
李濂文目视了一下大儿子,老大立刻扭头对众人道:“儿侄辈都出去!关好门,在院子里站好等着。”
屋里剩下的几个儿子惊异的对望:这意思就是老爹要说什么天大秘密了,连孙子辈的都没资格听。
“老爹,到底您准备什么杀手锏啊?”老幺看小辈都走了,急吼吼的窜到李濂文面前问道,几个哥哥赶紧跟着他围了上来,都恨不得把耳朵堵在老爹嘴上听他的秘密。
李濂文得意的捋着胡须闭目微笑,却不开口。
旁边站立的老大看了看老爹,咳嗽了一声说道:“五年了,既然爹决定出手了,那么《韶关新报》这种黑心小报,根本伤不了我等分毫了。”
“怎么回事?”
大哥开口说道:“各位弟弟,本城最大的个基督教教会,你们可知道是哪几个?”
老幺答道:“这洋教派别多如牛毛,教会也四处林立,并不拘泥于教堂,平常七八人在自己茅屋里一起祭拜洋神也自称教会;我们又秉承老爹教诲:只以孔孟之道为信为仰,谁去和他们这群人掺和?怎么会知道什么教会最大?”
老大看着迷惑的小弟,慢慢说道:“本城最大五个教会:第一大,乃是美南浸信会韶关分会,有一万信众;第二大,乃是英吉利的圣公会,有六千五百之众;第三大,乃是大宋基督青年会,有六千信众;第五大,是天主教韶关教区,亦有六千信众;第五大是本城本地人刘雅各创立的循道宗韶关荣神教会,有五千之众。”
一番话说得几个弟弟瞠目结舌,倒不是惊讶老哥的知识,而是在愣过之后。
本来以为老大这么熟稔洋教,老爷子应该会暴跳如雷的跳起来抽他耳光,没想到老爷子依旧一副得意微笑的模样。
“大哥,难道…难道…难道你也是洋教的?”老二战战兢兢的问道,彷佛在羊群里一只羊在问:你是不是狼。
“我怎么会是洋教的?我是孔孟门徒啊。”老大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说道。
“那你搞这么清楚干嘛?”老三问道。
“是啊,这洋教和小报有何相关?”老四也跟着插嘴。
“你们以为我搞清楚这个就是信教的啊。”老大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解释起来:“其实咱们家是这五大会的知名金主:
城北新的浸信会感恩堂教堂筹建捐款的时候,老爷子捐赠了一千银元;
圣公会和基督青年会的合办教育基金筹款的时候,老爷子也捐赠了一千银元,用于其成员去京城读书、留洋深造的奖学金;
天主教收养弃婴、残婴、女婴的育儿堂,老爷子每月固定奉献十块大洋;
荣神教会的圣经印刷筹款,老爷捐赠了五百大洋;
此外,五大会朝湖南派遣传道士的时候,我们也会写信给长沙的刘姑爷,请他照看保护传道士,免得被百姓砸死砸伤;当然少不了一大笔银子作为疏通和感谢费;
总之这五年来,我家总共朝韶关城各个教会捐赠了五千银元左右,折合四千五百两白银。”
每个人肚里都是电闪雷劈、天崩地裂:
“老爷子不是最恨洋教吗?”、
“天啊,这怎么可能?老爷子不是恨不得刀劈火烧任何一个洋教兔崽子吗?”、
“老爷子西装皮鞋怀表都不让穿戴,怎么可能给洋教那么多银子?”
“装修下房子花个五十元,他都大骂嫌贵,他怎么…怎么…怎么眼睛不眨的就扔了五千元出去?还是给洋教啊!”
静了好久,老二年纪最大,最先回过神来,他嘴歪眼斜的看着老爹,大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您难道信了洋教?”老六惊慌失措的抹着冷汗,眼珠子却不肯离开老爹眉目片刻——这简直是一群羊突然发现自己老领头羊居然是条狼,不仅是狼,而且是大灰狼!四千五百两银子奉献的超级大灰狼啊!
李濂文端起床几上的茶悠然喝了起来,手一指墙壁,侍立在旁的老大一个躬身致敬,然后静静的走过去,身后紧紧系着兄弟们惊骇疑惑的眼珠子。
那面墙上挂着一溜的满清官员的画像,都是李家的列祖列宗,最上层是孔圣人的牌位,下面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供桌上摆满了瓜果供品和香炉。
这是李濂文祭祖上香的地方。
大儿子到了那里,先恭恭敬敬的跪下,给香龛磕了几个头,然后拿出三炷香敬上,这才半跪在地,弯腰摸出钥匙打开供桌下的柜子的西洋锁,拉开了柜门。
这个供桌下的柜子五年来在儿孙面前一直锁着,儿子们都私下猜测是老爷子放账本银票的地方,此刻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里面的东西,都踮了脚尖,死命的朝里面看去。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小柜子里分两层,都放着满满的书,没有账册银票那种松松垮垮的簿子。
大儿子从最下面一层伸进手去,左手压住最左边书的封面,右手压住最右边书的封底一次就掏了一尺厚的书出来,他两手那摞线装书恭恭敬敬的摆在老爷子旁边的床沿上。
李濂文手一推,那摞书就自动滑开了,在床沿上铺了一排。
“你们过来自己看看。”李濂文说道。
几个儿子上去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这些书竟然是《创世记》、《出埃及记》、《马太福音》、《罗马书》等等,悍然是一整套的圣经。
而且书已经略显老旧了,看来李濂文早已读过不少次了。
“爹,您不能因为被个小报骂,就要信洋教啊?”老五扑通一声跪了。
“爹!您要是信洋教,列祖列宗咋办啊?”老幺也要跟着跪。
李濂文把茶杯往矮几上重重一顿,吼道:“嚎什么?还不让老子说话了?都起来听好!”
看着几个儿子满脸惊恐的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个扒去羊皮的那野兽什么的一样,李濂文冷笑一声说道:“我给你们看这些书,只是让你们知道,我早有准备。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不读邪书,如何知道洋教的运作之理?”
“读那干嘛?您不是老讲邪书有毒吗?摸也摸不得,碰也碰不得,若无意间摸了碰了要赶紧求祖宗保佑,并用手净手净眼吗?”老幺问道。
“为了找个靠山啊!”李濂文大叫一声,自己笑了起来。
“靠山?”老二恍然大悟,叫道:“您给洋教捐款就是为了这个吗?”
“孺子可教也。”李濂文满意的点了点头。
“可是,老爹,五千元也太多了吧!”老四摊开了双手,一脸被贼偷了的痛苦表情。
李濂文手猛地指着了老四,破口大骂道:“要没有我,你们早娘的被人整死了!”
说完了,他开始以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看,咱家在清国时候,确实是这边的豪门,但是咱们十五年前逃走,五年前才回来;这地方已经被战火兵祸水泼般洗了又洗;短毛、日月贼、洋人、洋教,以前的乡绅贵人像韭菜一般,被一茬一茬的割,他还长得起来吗?回来看看,以前的亲朋故旧要不尸骨已寒、要不背井离乡、要不穷困潦倒、要不就索性当了汉奸洋奴,脖子上挂个十字架把祖宗牌位当劈柴烧了!我们还能靠谁保护呢?
“所以咱们家回来,根本就不是啥乡绅,而是一头大肥猪!有钱没权没人罩着,不是肥猪是什么?没有靠山,怎么立足?就算去了清国那边,还不是得靠着亲戚结交一些权贵才可保自己性命无忧、产业安全?
“所以我就琢磨在大宋国到底谁有权有势呢,我们家得巴结谁好呢?
“本来我想送点礼结交些官员,但是我看他们也都是信洋教的,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洋教,乖乖,可真不得了。
“这洋教势力强大,不仅每地都信徒众多、资产丰厚,而且教内众人团结一心,彼此互称兄弟、同志,无事一同祭拜,有事则蜂拥而起;更可怕的是,各个教会虽分离却实为一体,国、省、府、城、乡、村各个教会,如臂使指,竟然如渔网般罩在大宋之内;比如这个美南浸信会,即便在穷乡僻壤,若几个贱民遭灾,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其牧师就可以知会附近同教会信徒,立刻或善款或人力源源而来;若还解决不了,府里的美南浸信会就会联络此府各个分教会,势力更加强劲;若还不行,他们甚至可以调动全海宋各地教会一起集结出钱出力出人,那就是百万之众啊!还有自己的报纸为其联络声气、互通有无、呐喊造势,里面各类人才从官员到讼师到建筑师医生,应有尽有,谁敢不惧?
“在宋国若教民打官司,天主教是神甫立刻出马,就相当于当年咱们大清国的缙绅为贱民代诉;而新教,虽然严禁信徒自己发动诉讼,若打官司必须先经过牧师同意,这看起来有利于官家,但其实不然;若是激怒了教会,一旦通过许可,整个教会就会蜂拥而上为自己同党诉讼出钱出力,而新教中人多的是识文断字之辈,官府更加的头疼和害怕。因此,这宋国民连官都敢告,官因为恐惧洋教不敢像清国那般嚣张跋扈;不得不较为清廉公正以服众望。
“在我看来,这就是宋国圣君以乱民治国的顶级权谋,每个教会其实就是一伙乱民!乱民互相串联,彼此情同弟兄手足,官府自然畏惧。这些人要搁在大清朝,就是要杀富攻城分粮仓了!
我大清以击散乱民为策略,民越穷越弱,官则越富越忠,则国越安逸,百姓如米粒,虽多却一盘散沙,安安心心的放在大清这个铁锅里,就这样保了大清二百年铁桶江山;
而这海宋则以洋教为绳,鼓励乱民自相串联聚集,处处皆乱,以乱制乱,乱到极点反而吏治清廉、百姓民富、从而乐于为之效命,宋国百姓如蜜蜂,虽每个都在洋教蜂板上爬个不停,但养蜂人一块板就把他们全搬起来,他们还能自己采花酿蜜,不须养蜂人费心,这估计就是海宋虽小却凶悍无比的原因。
因此我回来一年就开始给各大教会投钱,毕竟银子,连基督徒也缺不了啊。
所以讲啊,你们以为这几年,宋国官府从没敲诈过我们,是因为他们太清廉了吗?真是做梦啊!”
几个儿子听得瞠目结舌,好久回过神来,老三问道:“您真是老谋深算!但是为何五年来,我们一无所知?也没听市井百姓说起您乐善好施来,要是放在清国,您给佛寺捐这么多银子,起码要刻在碑文摆在最显眼处,天下无人不知啊。”
李濂文从那堆圣经里拣出一本《马太福音》来,摇着说:“洋教不同佛教,里面说的明白:‘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所以我每次让老大去捐款,都特意嘱咐牧师或者神甫为我保密,不要泄露我姓名。他们还以为我道德特别好呢!哈哈哈哈哈哈!嗯?说错了,我道德就是特别好!”
李濂文得意的狂笑起来,老三等老爹笑完,急急说道:“老爹,您弄反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家都掏了这么多银子,就算往水里扔都有个响听,怎么也得有个大名声啊!您这捐了又不让说,连我们都不知道,这不是锦衣夜行,白花钱吗?”
“说?宣扬自己给洋教捐钱?你不要脸啊!”李濂文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