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楚王朝都城昊京,快马跑上半个时辰就到了玉龙山,巍巍高山莽莽荡荡绵延数百里,时值初夏正是山花烂漫之时,和煦的暖风吹的人心情都要飘起来。
山野中偶见几所民房散落其间,犹如星罗棋布,此刻正值午间,民房屋顶的烟囱里皆冒出缕缕炊烟,炊烟随风而散,转瞬无影无痕,像极了那些逝去的旧时光。村间小路上,有年迈的老伯叼着烟斗扛锄而归,有健壮的小伙子身负重担仍然健步如飞,有少不更事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横吹竹笛……
往山里走的越深,人烟就越稀少,渐渐就再也看不见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只有参天的古木和险峻的山峰。
山谷中有一片乱葬岗,在这青山绿水掩映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一个少年人在一座坟茔之前长跪不起。他大约十六、七岁年龄,古铜色的皮肤,宽宽的肩膀,欣长的四肢,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挺拔的鼻梁使得脸部的线条显得更加冷峻,嘴上刚刚开始长出绒毛,脸上还有尚未褪尽的稚气。但是目光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深邃和犀利。
香炉中的檀香即将烧尽,蜡烛的泪也即将流干。少年跪在地上,腰板依然挺的笔直,眼睛里却没有泪水,嘴唇却被咬出了血。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战士士。五十个名士兵,穿着黑衣黑甲,样貌狰狞的铁盔只露出眼睛,炽烈的阳光照耀下,一颗颗的汗水顺着盔甲连接的缝隙往下淌,地面被洇湿了一片,却没有人动一动,战马安静的站着,不发出任何声响,十几条凶横的獒犬也都乖巧的伏在地上,大气都不哈一个。
五十人如同五十颗钉子,就像是一群铜浇铁铸的雕塑。
大楚兵精绝非浪得虚名,尤其是武威侯的亲兵玄甲铁卫更是名震天下。
“母亲,我一定会考上南清宫官学,让朝廷封您为诰命,将您迁入韩家祖坟风光大葬!您相信我,儿子一定能做到!”
“世子,走吧,府里那些小人知道了又该在侯爷面前嚼舌根了!”人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拍拍少年人的肩膀道。
他也是黑衣黑甲,只是没戴头盔,四方国字脸,浓黑的剑眉很是提神。额头正中有一道醒目的刀疤,看起来像是一只竖立的眼睛。肩膀上架着一只神俊无比的猎鹰。
这个人通杀的煞气,一看就是百战余生的勇士。
“铁玄师傅,不要再叫我世子了!我不是世子!”听见世子这两个字,少年人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在大楚王朝,只要是长个耳朵的人,就不会没有听说过武威侯韩战风的大名,作为大楚八大柱国将军之首,韩战风战功赫赫威震中土,先帝孝宗曾经亲笔题词:国之干城!而这个少年人是武威侯唯一的嫡子,他叫韩逸。
侯爷?想起这个父亲,韩逸心中充满了不屑。在别人眼中威风八面的武威侯韩战风,在他心目中,不过是懦弱的中年人罢了。
韩逸神色肃然的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仔细的在坟茔上培上新土,拔掉杂草。他做的一丝不苟,每一颗细小的石子都被拣出去扔掉,每一株野草都被连根拔起。
五十名铁打的汉子,此刻眼眶都湿润了,泪水和着汗水混合在一起。韩逸的母亲柳妃影,贤良淑德,对下人极为亲切和善,阖府上下没有不说她好的,可是眼下她却孤零零的躺在乱葬岗的一座土丘里,让这些见惯了生死的厮杀汉也不禁唏嘘。
铁汉流泪,比女人的眼泪,更让人心酸。韩逸看着这些直心直肠的汉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整整一队百战精锐,来陪伴这个已经被废了的世子,令他心生感激。
“铁玄师傅,我没事儿!走吧!”韩逸恋恋不舍的看看这座坟茔,翻身跳上一匹雄健的乌骓马,发狠似的抽了一鞭子,战马希律律一声暴叫,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驾、驾”,黑衣黑甲的骑士追随他跳上战马,狂风般卷过山麓。铁玄一振手臂,神俊的猎鹰扇动羽翼冲天而起,凶横的獒犬争先恐后的嚎叫,韩逸骑一匹雄健的乌骓马,鸟翅环上挂着一柄狭长的*,斜背着一把绿色的弓匣,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众星捧月一般。
“砰、砰”随着弓弦轻响,狼、虫、虎、豹纷纷中箭倒地。
侍卫们吆喝着獒犬、召唤着猎鹰,杀的不亦乐乎,韩逸倒是有些意兴阑珊,停下马只在看他们射杀猎物。动用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卫队来打猎,无异于金丸击鸟。确实有些过于浪费,也难怪他没什么兴致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无心思围猎,所谓出门打猎只是为了给母亲扫墓找的一个托辞。
身为人子,为母亲扫墓还要遮遮掩掩,这让韩逸倍感屈辱。
“收了吧!都回府去,侯爷要下朝了!小逸,你看如何?”铁玄见韩逸兴致不高,于是发号施令道。
韩逸本来就对打猎没多大兴趣,只是为了打几个野物作为掩饰,他淡淡一笑道:“铁玄师傅,这些事情您安排就好了,不必问我。”
铁玄招呼侍卫收拾东西,准备回府。他的修为只是中阶武士,在武威侯府里算不得顶尖的高手,但他是韩逸的武道启蒙师傅。
韩逸的弓马都是向他学的,所以阖府上下也只有他和老管家莫天石敢称呼韩逸为“小逸”。
母亲曾经教导过韩逸,“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铁玄见韩逸心事重重的样子,拍拍韩逸肩膀安慰道:“小逸,今天是出来散心的,就不要想考试的事情了!你弓马娴熟,考南清宫官学应该不在话下!男儿大丈夫,凭着祖上的恩荫做官,哪比得上在疆场厮杀,靠着一刀一枪的真本领博个封妻荫子来的痛快!”
韩逸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南清宫官学位于皇城之内,和宫城只有一墙之隔,是大楚王朝为皇室子弟和功勋贵族子弟办的学校,专门招募那些没有继承爵位权力的贵族子弟,学习内容则是武道和战略、战术,将来作为大楚王朝的高级军官来培养。
一旦进入南清宫官学,将来的前途则就不可限量了,但是入学考试的难度很高,而且极为严格,没有半点可以通融的地方。
考上官学,进入军旅获得战功,这是韩逸唯一获得爵位的机会。
玄甲铁卫打猎的兴头正浓,见亲卫队长发话,也只好从命,招呼好鹰犬,装了满满两大车猎物满载而归。
“啾啾???”空中响起凄厉的鹰哨。
空中一个不显眼的黑点,渐渐看得清楚,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眼金雕夹着双翅往下坠落,到了离地面三十多丈的高度,猛的张开翅膀在空中盘旋。然后轻盈飞了下来,落在韩逸的手臂上。
这只灵禽的翼展能达到六尺,差不多有成年人张开手臂那么宽,体重也有三十几斤,两只利爪更是如同钢钩,可他却似乎浑然未觉,只是轻轻的抹拭着它乌金般的翎毛。
这只雕周身的羽毛似乎有一团无形的火焰环绕,周围的空气受热扭曲,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白眼金雕,而是北莽神鹰烈焰血雕!
韩逸抚摸着烈焰血雕乌金般的羽毛,心思却异常的沉重,这还是八年前,时任宫廷龙骑校尉的小舅父柳非冰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韩逸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这只灵禽也只是个刚脱毛换羽未久的雏鸟。如今,孩童已经长成少年,雏鸟也变成了神鹰,而昔日的昊京头号纨绔,鲜衣怒马的柳非冰已经被流放边疆????
而这一切都源于宫廷的一场夺嫡之争,韩逸的外祖父毅烈侯柳岩作为废太子一党,首当其冲的受到排挤,年逾七旬的柳岩被下了诏狱,他不堪忍受刀笔小吏的折辱,在入狱当天自杀。毅烈侯家产被抄,全家三百余口被发配边疆给披甲人为奴。其中就包括送给韩逸这只灵禽的柳非冰。
韩逸的母亲听到消息之后,忧愤成疾,三个月之后就瘦成一把枯柴,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更让韩逸不能接受的是,母亲死后竟然不能入葬韩家祖坟,而是被草草埋葬在玉龙山脚下的乱葬岗。
为了这件事,韩逸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结果就是被褫夺了世子的身份。世袭的武威侯的爵位从此和他无缘了。
韩逸仅仅是被褫夺了世子身份,就感觉无比的郁闷,而舅舅则在边疆给那些披甲人为奴,这对他该是多大的一种屈辱!
想到这些,韩逸心如刀绞!
铁玄看见韩逸神色黯然,又催马过来安慰道:“小逸,别想太多了。”
韩逸勉强挤出笑容道:“铁玄师傅,我没事儿!”
铁玄从他六岁开始,就一直在他身边悉心教导,两人情同父子,实在不忍心见韩逸如此的沮丧,咬了咬牙低声道:“小逸,告诉你个好消息!太后八十大寿,今年大赦天下,那些流放边疆的都可以回京了,听说您的舅父,也在被赦免的范围!”
“真的?”
“千真万确!”
“我怎么不知道?”韩逸有些不敢置信了。
“你天天在侯府,自然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少了!废太子一党的人,三个月前都给赦免了!舅老爷应该就在这几天就应该回到昊京了!”
“恐怕是父亲不让您告诉我吧?”韩逸的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
铁玄轻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韩逸的猜测。
“嗷嗷”突然,领头的那只金头獒犬狂吠起来,紧接着所有的獒犬都跟着狂叫。
只见它鬃毛竖立,露出满口的獠牙,四条腿却在颤抖,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金头獒犬是上古异种,力大无穷能生裂虎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即使是遇见神兽也敢搏命,现在却吓的腿发抖,一定是附近出现了不寻常的东西了。
随行的人立刻警觉起来,*、长剑、铁枪都被取下,战马的鼻子喷着热气,蹄子不停的刨着沙土。
“小金,去看看怎么回事儿!”韩逸一抖手臂,那只神俊异常的烈焰血雕腾空而起,周身被一团紫色的火焰环绕,迅疾消失在视野之中。
铁玄大吼一声道:“列阵,保护大少爷!”
玄甲铁卫结成圆阵,将南宫逸护在中心,第一排是左手拥盾右手持矛的战士,第二排则是弓弩手,再靠里是十几名手执马刀的骑兵。
五十名士兵列阵完毕,就像五十颗钉子,牢牢的钉在地面上,身子没有丝毫的动摇,伸出的长枪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整整齐齐的一条线,他们喘息声平静而悠长,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的注视自己的前方,却放心将自己两侧和身后交给同袍保护。
这是典型的军中战阵,大楚兵精天下闻名,作为精锐中的精锐,玄甲铁卫的战力自然无人敢小觑。
“不要杯弓蛇影!”韩逸笑着道。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獒犬的吠叫更加急促,战马开始倒退,五十名玄甲铁卫则面色沉静,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啾啾????”鹰哨越来越凄厉。
显然小金已经发现了异常情况,能让这北莽神鹰都感到恐惧,那就说明敌人非常的强大。
天空中的烈焰血雕身形仿佛增大了十数倍,扶摇直上九霄,恰似一团火烧云。山麓那边传来山石崩裂的声响,不时能看见参天古树颓然倾倒。
“去看看!”韩逸少年心性喜欢热闹,又挂念着烈焰血雕,怕它有失。
铁玄一摆手制止道:“大少爷不可莽撞!小金是四阶灵禽,天生能用灵火伤敌,又生的翎毛似铁,纵然对手有高阶武师的修为,也难伤它分毫!只怕???”
他欲言又止。
韩逸淡然一笑道:“请师傅明言!”
铁玄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怕它遇见的不是人,而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