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徐慨不太常对着人笑。
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了他八五百万似的。
就连在顺嫔跟前,也极少展颜。
含钏唯一记得徐慨笑得畅快的一次,是她生下安哥儿那天,徐慨先进的产房,没看儿子先抱着她,先是笑,后来眼睛就有些红了。
之后含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是不是哭了。
徐慨仍是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哭什么哭,添丁进口有什么好哭的?
...
含钏回到灶屋,端了个小杌凳,使劲摇了摇头,这些事儿别想了!真别想了!
要想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的事情来干,含钏索性午睡也不睡了,撂起袖子来照着方子做云贵那边的小食,方子是白爷爷找给她的,说是从一本名唤南诏野史的书册里找到了,酥花乳线浮杯绿,说的便是这个小食。
含钏拽了一麻兜子的乌梅煮沸熬出来的汁水,端了个大陶锅烧在灶上,把乌梅汁儿烧开,再倒入一大缸的牛乳,没一会儿牛乳混合酸汁儿煮沸了。
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的奶腥味和乌梅汁儿酸倒牙的气味。
这气味飘到厅堂,徐慨蹙着眉头嗅了嗅,这姑娘在炖什么?
烂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米粉很香,配上这股奇奇怪怪的味儿就...
为了不让奇怪的味道污染米粉。
徐慨埋了埋头,三口两口便将米粉吃完了,汤还温热着,徐慨仰起头咕噜噜全喝光了。
小双儿守在旁边,知机地赶紧去收碗筷。
徐慨抬起下颌问了问,“你们掌柜的,在做什么呀?”
小双儿转头嗅了嗅,有点想干呕,但在食客面前不能怂,便大声应道,“我们掌柜的,自然是在做好吃的!您别如今闻着这味儿上头,之后做好了,香着呢!”
所以,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在做什么。
徐慨又笑了笑。
他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如今已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
“给我上盏斑斓叶茶吧。”徐慨声音很轻,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昏暗的日光下,竟出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有些好奇了。
牛乳与酸汁结合在一起,会成为什么?
小双儿愣了愣,应声而去。
灶屋里,含钏站在小杌凳上,拿起长长的铲子在锅里飞速搅拌,没一会儿牛乳便变成了丝状凝块。含钏赶紧跳下来翻书,跟着方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筷将牛乳凝块夹出,立刻上手揉成薄薄的饼状,含钏一边揉一边烫得直呼气,手上功夫却一点儿没闲着,将乳酪饼的两翼卷在筷子上,并将筷子的一端往外撑大,使凝块大致变成了扇子的形状!
含钏如法炮制了三四张,换了四次乌梅汁儿,找了个通风的口子,将竹筷插在上面。
北京城的天儿,又冷又干,风又大。
没一会儿竹筷儿上的牛乳扇块儿便晾干了,含钏兴奋地把三张乳扇都取了下来,捏了一小块儿进嘴尝。
呀!
就是师傅说的那个味儿!
云贵的小食,真是太奇特了!
牛乳怎么能变得如此脆脆香香的呀!
含钏保持住了这股子兴奋的劲头,咕噜噜倒了半锅油,将乳扇丢进热油里,乳扇便冒出了大大小小不一的气泡,含钏见乳扇膨胀起泡后便快速捞出,搁在熟食案板上切成小小的几块儿,撒上了黄砂糖,继续兴奋地端起盘子,撂帘出厅堂,“双儿!快来尝...”
话还没说完。
含钏再次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为啥徐慨还在?
一碗清汤米粉,吃得了这么久?
含钏转头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的眼睛和脑子都死死定在了盘子里。
徐慨听见含钏的声音,抬头看了看,“我的餐,还没上完?”
可去你的吧!
你的餐就是一碗清汤米粉!
仅此而已!
虽说咱是按餐位收钱,可并不意味着你一直坐在那儿,你就一直有饭吃啊!
含钏兴奋的劲头迅速减退,下意识地护住了乳扇,“...这倒不是给食客的...只是自家食肆的试菜,还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呢...”
徐慨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含钏的眉头扭成了个川字。
什么东西?
徐慨再喝了一盏斑斓叶茶,语调未变,“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亘古未变。试菜若只是给自己试、店小二试,岂能看出其中的优劣?”
所以呢?
含钏眉头的“川”字,从宣纸上的字儿加深成为了印章上的刻字儿。
“所以,给正经的食客尝一尝,才能立辩新菜的优劣。”徐慨把茶盅放下了,目光坦诚地看向含钏,好似他是真的这么想的,绝不是为了趁机吃两口。
这还是徐慨第一次在她面前辩上一辩。
挺...新奇的...
含钏把白生生的乳扇往他跟前一放,“那便请您试试吧。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您一定要一二三说出来;若是有好的地方,您也一定要告诉儿。”
说个屁!
含钏合理怀疑,徐慨压根没有知觉,根本尝不出辛酸香臭。
徐慨夹起一块白白净净的乳扇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脆脆的,嚼到最后乳扇有一丝微酸的气味,可还未等这个味道在口腔中放大,便被接踵而至黄砂糖的甜味所覆盖,刚入口的口感是脆的,可嚼着嚼着便成为了粘牙且充满韧劲的口感。
这个风味很奇妙。
徐慨刚想说话,门廊间的风铃又响了。
胡文和夹着室外的风霜气,绕过影壁,穿着官服直接进了厅堂。
徐慨面色瞬间板了起来。
胡文和看了眼,虽有些诧异,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食客,又想了想,食肆生意好,哪个时候有生意也不能不做呀,便冲徐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含钏过来。
“钟嬷嬷的宅子,有进展了!”
胡文和略有些神采飞扬,问了好几个状师,这才问出了些名堂,“只要能证明,买宅子的钱是钟嬷嬷支付的,这场官司就能打!”
含钏也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发愁,“...我问过钟嬷嬷的,买房子时是用的银子,不是银票。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证明是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