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滑台南城门。
雪花仍然在空中飞舞,一片片,一点点,缓缓坠地,无声无息。空中,天色渐暗,即便仍旧白茫茫一片,亮色却一点点退散,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灰黑色渐渐吞噬天际,慢慢逼迫过来。
许凯站在南城门的城楼上,迎立在风雪之中沉默地朝着远方眺望。说起来,辰时起,他便待在城墙上不曾离开半步,就连午膳也是让人送上来的。
表面上,许凯像是在欣赏雪景,其实,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的那片土坡和林子。那片土坡和林子距离城门约有两三里。因为,两者间乃是一片宽阔的原野,站在城楼上,视线极为宽阔。故而,即便雪花飘飘,土坡那边的情形,许凯仍然能看得清楚。
当然,他并非一直这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城墙上,间或,他也会在城楼里待上片刻,在那间屋里摆放着一个火盆可以用来取暖。待身体暖和一些他便又走出城楼,向着远处眺望。
风中传来一声鹰鸣。
许凯抬起头,一只苍鹰从城楼上方飞过,因为大雪纷飞的缘故,苍鹰飞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城墙上方掠过,然后,双翅展开,飞过雪花纷纷的原野向远处的山林滑翔而去。
一行人马从土坡后的官道绕了过来。
许凯深吸一口气,伸出揣在怀里的双手放在身前的墙垛上,上面贴着一层薄薄的冰渣,寒冷刺骨,不过,此时许凯的双手就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对此毫不在意。
那群人骑着战马沿着官道一路小跑而来,隔得远,许凯并不能瞧清楚那些人的面貌和神态,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不曾有丝毫眨眼。
那行人的速度虽然不快,走完这二三里地却也没有花多少时间,不多会,他们便来到了城门前。
这时,许凯看清了他们的脸。
他往后退了半步,将脸躲在墙垛后,虽然,风雪交加,那些人不曾也不会抬头向上望,许凯仍然下意识地躲了开来。等那群人全部进城之后,他回到了城楼的那间角房里,烤着火,静静地瞧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不一会,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推开木门闯了进来,雪花随着凛冽的寒风席卷进来,屋内的火光为之一暗,那人转身关上房门后,火焰才恢复如常。
进门那人乃是许凯的心腹手下游老鼠。
这厮乃是下面看守城门的士卒,说是士卒,往日里不过是城中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他是许凯这个城门令不多的其中一个心腹手下,今天,他一直待在城门洞,负责帮许凯打探消息。
“如何?”
没等游老鼠坐下,许凯便出声问道。
游老鼠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双手放在吞吐的火苗上揉了揉,他点头说道。
“是翟老大他们回来了?”
“嗯!”
许凯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默默地听游老鼠继续说下去。
“昨天,翟老大带了十八个人出城,加上他一共十九个,今日回城,却只有十七人……”
“哦!成员有无变化?”
“没有!出城是那些人,回来还是那些人,只是少了两个家伙……”
跟着翟弘的那些人都是滑台城里的游侠儿,所谓游侠儿,其实便是像游老鼠这样的闲汉。游老鼠作为地头蛇,跟在翟弘身边的那些人他几乎全部认识,这也是许凯许下重金将其收为心腹的缘故,便是让其帮他做这些脏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便要从头说起了。
许凯是清河郡漳南人,今年二十六岁,乃是新任的南城城门令。
所谓城门令,也就是负责看守城门,晨起开门,黄昏落锁,顺便收取入城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份有油水的工作,因此,若是没有什么背景的话一般人坐不上这个位置。
以前担任南城城门令的那个家伙乃是东郡本地人,并非全无背景之徒,他的许多亲戚皆在衙门做事,虽然大部分地位不高,位置却很重要,像蜘蛛网一般交织而起的势力算是比较庞大,就算是郡守府那些六房主事也不愿与其争斗,这便是那厮能身为城门令的缘故。身为外乡人的许凯之所以能够取代那个地头蛇成为新的城门令,他的背景自然深厚无比。
许凯的靠山乃是新任东郡郡丞王银满。
王银满出身太原王氏,虽然是王氏旁支,却为荥阳郑的女婿,他的夫人乃是荥阳郑安远堂堂主郑宰予的亲妹妹,也就是和薛斐暗中争斗却损兵折将的郑宰予之子郑轩的姑父。
前几年,王银满在北方任职,乃清河郡漳南令。
通过一些利益交换后,他的官职升了一格,去年夏天,他调到了东郡担任郡丞,正是由于他的存在,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安远堂这才大张旗鼓地扩张起来。
当初,王银满身为漳南令的时候,许凯便是其亲信,这也是王银满千里迢迢将他从漳南调到东郡来的缘故。
王银满之所以不顾郡守府那些本地出身的吏员的反对非要拿下原来的那个南城城门令,并非是为了那些油水,他给许凯安排这个职务,有着别的目的。
如今的东郡,形势颇为复杂,有好几股势力彼此合纵连横,谁也占不了上风。
东郡的现任郡守董德欢今年已经六十出头,用不了多久便要告老还乡,故而,现在的他凡事不出头,优哉游哉地在郡守府后院养老,有着魏晋之风的他痴迷服食五石散,如今,不过是一个人形图章,身为郡守的他并没有多少势力。面对有着荥阳郑支持的郡丞王银满,他几乎是一路退让,基本上将权力移交给了对方。
然而,王银满虽然身居要职,在东郡却也做不到一言九鼎。
有一股势力与其旗鼓相当,这股势力便是东郡的本土集团,以乡绅豪强为基础,以本土吏员为代表的利益集团,一向以来,东郡的事务皆由这些人掌管,王银满想要大权独揽则面对着这些人的抵制和反弹。
打个比方来说,王银满强行认命许凯为南城的城门令,对此,那些本土集团无从反对,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是因为朝廷还在,朝堂的法度依然存在,王银满身为上司有着大义的名分,下边的人无从反抗。
然而,当许凯当上城门令之后却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身为城门令的他发现自己掉在了泥沼之中,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心,下面的那些人对他的命令一向是阳奉阴违,面对那些抱团反抗他的手下,他无法可想、无力可施。
当然,他也并非一事无成,还是招收了几个像游老鼠一样的本地人为心腹,如今,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睁眼瞎了。
所谓蛇无头不行,以东郡地方豪强和衙门吏员为根基的本地利益集团也是有着代表了,这人便是东郡法曹翟让。所以,许凯关心翟让的大哥翟弘的行踪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回城的那两人是谁?”
许凯继续问道。
游老鼠吸了吸鼻子。
“是江丰和黄老二这两个家伙……”
“翟老大的表情如何?”
游老鼠笑了笑,伸手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鼻涕,大声说道。
“那家伙看上去就像死了老娘一样,他进城的时候胡大想要向前讨好,还没有来得及拍马屁便险些吃了一鞭子,跟着的那些家伙也是一个个脸阴阴的,不晓得在哪儿吃了亏,莫非江丰和黄老二这两个家伙折在外面?”
许凯微蹙眉头,他抬起手,抚平额头上的皱纹,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了游老鼠,对方面带谄媚的笑容伸手接下,不迭地连声道歉。
“做得好,下去吧,若是有事我会吩咐你!”
“诺!”
游老鼠应了一声,老脸笑得就像菊花一样,他屁颠颠地转身离开走出屋,出门后又非常小心地将木门带了回去。等他一离开,许凯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嘴里呐呐自语,却不知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从城门外又走来了几个人。
为首那人乃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头戴纶巾,身着葛衣,乃是游方郎中的打扮。有两个少年人一左一右跟着他,左面一人背着药篓,右面那人拿着一面小旗,旗上写着几个字,洛阳老君观传承,专治疑难杂症。
“干什么?”
明知道对方乃是游方郎中,负责看守城门的小队长胡大仍然拦住了这三个人,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想将从翟弘那里得到的郁闷转嫁到面前这三人头上。
那口气吞在肚里不吐不舒服啊!
“官爷,小的们乃是行医,今儿来到滑台地面,还请官爷多多关照……”
郎中笑嘻嘻地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强塞入胡大的手中。胡大随即低头瞧了一眼手里,乃是五文钱。那一刻,他的面色一变,顺手将铜钱掷在地上。
“鼠辈,大胆,竟敢侮辱你家胡大爷,尔莫非是想打发叫花子!”
说罢,他便将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做出拔刀的架势。
(童鞋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