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阴蒙蒙的,还下了小雨。
街上的积水是瘀黑的,枪声早就歇了,只是林伟俦还没歇息。
他侧躺着,恰能透过窗子远远望着外面,那片阴暗腐朽的世界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楼下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李青随之惊醒。
两人四目相对,瞳孔撑得像把大伞,张皇失措的奔到楼下,把正门打开了。
面前这个衣冠整齐,戴着黑色军帽,帽徽是一颗五色星,衣服是黑色的,长得高高壮壮,皮肤黄的偏黑的士兵,显然是一个伪满的宪兵。
“滚!”那士兵似虎般凶狠地甩着手,脸上看不出一丝对两人的同情甚至是可怜。
林伟俦和李青被推开到两旁,三四个同样打扮的士兵就大步跑了进去上翻下翻。
两层楼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终归没有结果,只是把唯一的那袋玉米面和几匹布料拎走了。
“粗鲁,无理!”林伟俦看着远处离去的背影骂道。
“事到如今,忍呐,会忍,才会赢。”李青摆了摆手,淡淡的说,然后忧愁的上楼去了。
林伟俦轻轻的把门合上,把锁扣上,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枪声比昨天而言稀疏的多,门外的部队却更密集了,总是会有大队小队的宪兵或步兵跨着步左右穿梭着。
上了楼,李青率先发话:“要不走吧?”
“不知道……也走不了吧……”林伟俦抓不定主意。
“如今这偌大的北平城,是容不下我们两人的,晚上趁着黑溜出去,或许能躲过哨卡。”
“或许等事态——更缓和?”林伟俦犹豫地说。
“挺不住了,这身子板挨不了再多天的饿,还是趁力跑吧。”
“没有选择了。”李青又补充道。
“我跟着你走。”林伟俦紧锁着眉头说。
李青点了点头,躺回了床上,闭着眼,翘着腿,给人一种十足悠闲的错觉。
林伟俦一夜没睡,待到枪声停息了,也拖着自己疲倦的身躯上了床,酣畅大睡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太阳早已退隐深山了,窗前有个黑色的身影,他侧着头,仿佛在沉醉地遥望着窗外,望着窗外黑的慑人,黑的深邃的夜晚和那栋残破的楼。
冷风嗖嗖的从窗口里钻进来,外面太寂静了,以至于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听得细致精切,街上只有丝丝缕缕的些阴森的光线,那是破旧的路灯所发出的光,另外一些就是日军瞭望塔或是哨兵塔所映照的惨白的光束了,在夜空中荡来荡去,诡异又令人不安。
林伟俦幽幽的起了身,李青才把头扭了回来。
“醒了?”李青问道。
“醒的很透彻。”林伟俦尝试给这犹豫而凝固的气氛添点活力。
“那就好,厨房里有几把刀具,我拿了两把,你自己再下去看看,其余的些什么就不必眷恋了。”
林伟俦缓缓走了下去,厨房的灶台上果真是有三把刀,都是些家常的小刀,林伟俦把其中两把小心的塞进兜里,走上楼梯,从隔间的墙壁边探了个头,小声对李青说:“该走了?”
李青恰似醒悟过来似得,直起身来,转身往外走,走的时候嘴里轻声喃:“该走了。”
两人似贼一样的小心撑开后门,李青探出头去,四处张望了下,拍了拍林伟俦的肩,快步奔了出去。
迎面是一圈围墙,墙很矮,爬上去不难,翻过墙之后,便是一座山头,在往上,就能走到几天前两人呆着的马棚。
一路上是很顺利的,因为没有路,所以也没有宪兵和军人的阻截。
坎坷而有惊无险的抵达了南边的哨卡,难题才真正迎来。
路两边是森严的哨兵塔,探照灯阴惨的扫荡着四周,宛如一张密不可透的网。
路中有一道哨卡,附近站着五六个宪兵,四处游走,张望着。
横杆拦在路中间,就像是从来没有升起开路过。
林伟俦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主动出去寻求一些同情?”林伟俦说。
“狗屁!现在宵禁呢!那些东西一看到有活人在路上走,就用子弹迎上去的,没有话可以说!”
“那怎么办?”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我们难道一直僵在这儿?”
“没办法啊!这有什么办法?”
“这可是你先提起的!”两人喧喧嚷嚷,终于引来了两三个宪兵。
被发现后,那宪兵把两人用刺刀顶着,押着到了哨卡。
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吓破了胆的林伟俦忽然发现了一丝希望。
“你……”两人不约而同,目瞪口呆地说。
“林伟俦你没死啊……”
“林天……你怎么在这里!?”
李青云里雾里,还在恐惧与惊吓中无法自拔。
“抓错人了抓错人啦!你们放开他们,他们是友人,是友军。”林天强扭捏着笑容,挥着手说道。
“来来来,两位,跟我来。”他笑着说,仨人便一齐走进了一座哨兵塔里。
刚进去,林天就急忙把门关了上。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鬼子……日本人的翻译官么?”林伟俦说。
“就是京山铁路那档子破事,跑了好多人,日本人怀疑是我干的,审了我好来天,问不出东西,把我贬了职,现在当了个宪兵队队长,连个普通士兵都能对我指指点点了。”
“你们认识?”李青终于插上了话。
“老早认识的,兄弟别慌,我们是一伙的。”
“是的,他帮过我越狱,虽然……算了,先说说现在吧。”林伟俦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故作镇定的说。
“我还能最后帮你一把……我能帮你逃离北平……”林天小声说道。
“太感激了!真的……您的恩情,永生难忘。”林伟俦握着林天的手,激动的说。
“来,我去楼下给你们取枪和制服,靠着这两个东西,你们路上应该是方便很多的了。”说完,林天便下了楼,没一会,就两手各拎着一包东西,分别抛向了两人。
“穿上吧,现在就穿上,里面还有两块烙饼,分量很足,别沾水,省着点,够你们走到保定了。”
过了一会,仨人便齐齐从哨兵塔里出来,林天笑着说:“你看看,说了玉米糊糊不要吃太多,就算是抢来的也不好,你们一下子吃那么多,东西都看不清了!这是咱们自己人,被八路掳走了衣服罢!还差些自己人打死自己人嘞,该死的东西。”
两人也强扭捏着笑容,只是不知说些什么。
“现在我这两个小兄弟要走了,是要调到河南打仗的,赶着路呢,快放卡,放卡!”林天吆喝道。
横杆缓缓抬起,林伟俦含着泪,对林天说:“谢谢,谢谢!”
“不必谢,咱们都是自己人,都是中国人。”
“恩!”林伟俦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两人走的很快,只想快些远离这里,只是林伟俦一直扭着头,看着背后还在望着他们的身影,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