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过来了?”让何修仪松口气的是,她被带路的宫女领到寝殿外,轻叩殿门后,立刻得到了应答。
打开门的薛嫔,眼睛明显红肿着,看到何修仪时,似怔了一下,随即欠身福了福,有点不冷不热的说道,“妾身未能远迎,还请娘娘饶恕!”
何修仪知道她一直嫉妒自己——从前嫉妒自己得宠,位份高;现在嫉妒自己有退路,娘家可靠——也不只薛嫔,田宝林钟美人姜才人她们,估计个个都有这样的心思,只不过薛嫔性情使然,格外明显一点。
此刻闻言,也不生气,轻声道:“我睡不着,想来找妹妹说说话,不知道可以吗?”
她此来的主要目的是劝薛嫔打消轻生之念——但薛嫔现在并没有做出轻生的举动,只是她的宫女担忧才去正殿禀告的,所以何修仪也不好直言,免得薛嫔恼羞成怒。
“娘娘是奇宝宫的主位,在这座宫里,您想跟谁说话不可以呢?”薛嫔并没有因为何修仪的客气收敛态度,依旧连讽带刺的说道,“您请吧!”
何修仪的陪嫁侍女看到她这样子,不禁皱了皱眉。
不仅仅是因为觉得薛嫔太过冒犯自家主子,也是觉得薛嫔现在的心态果然不太对了——以前薛嫔虽然也算不得多么温婉恭顺,但正式进宫前到底受过段时间调教的,而且何修仪无论出身还是位份都稳压她一头,所以她对何修仪谈不上敬畏万分,却也一直恪守规矩。
现在对何修仪这么不客气,显然是心存死志,自然也没必要在意上下尊卑了。
“虽然说在皇后娘娘那些贵人的眼里,薛嫔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然而怕就怕这眼节骨上生出是非来,牵累了娘娘!”侍女心中担忧,见何修仪已经跨入寝殿,正想移动脚步跟上去,哪知薛嫔却把手一扬,“砰”的一声,在她面前把殿门关上了!
侍女见状微微惊讶,忙问不远处的宫女:“殿中可确认只有薛嫔主子一个人?”
那宫女肯定的点了点头:“方才奴婢们想给主子陪夜,可是主子不肯,硬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的。这中间咱们怕主子出事,一直守着门窗。”
侍女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薛嫔跟自家主子年岁仿佛,都是娇弱女流,一对一的话,即使薛嫔居心不良,想怎么样自家主子也不可能——只要她听好了动静,不怕何修仪吃亏!
如此守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殿门忽然打开,何修仪脸色有点古怪的独自走了出来。
她看了眼外面守着的人,先对偏殿这边的宫女小声道:“薛妹妹乏了,先睡下了,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陪夜,不过手脚轻点,别吵醒了她!”
继而对自己的侍女道,“咱们走吧!”
主仆两个离开偏殿之后,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娘娘,您在里头都劝了薛嫔些什么呢?怎么她睡着了您才出来?”
“其实也没怎么劝,倒是她抱着我哭了一场。”何修仪拉了拉披风,免得风从空隙里吹进来,疑惑又小声道,“她说了很多在家里时的遭遇,我以为薛家也是官宦人家,她在家里时,跟我在家里过得差不多呢!原来她家里却更重视她弟弟——本来她以为她进了宫能好些,家里人也会关心她一点,谁知道……”
何修仪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哭着哭着她就累了,我就劝她先歇下,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说明儿到正殿去给我请罪,又要起身送我。我想着她今儿才在宣明宫那边碰过壁,即使跟我哭了一场,也未必能够完全释怀,所以让她直接睡下。结果她躺下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我才松口气!”
现在已经是夜半三更了,薛嫔白天的时候在宣明宫外站了大半日,回来之后沐浴时哭了一场,方才抱着何修仪又哭了一场,体力消耗很大,精神上的打击也不小,这么一睡,估计不到天亮根本醒不来——何修仪自不必担心这中间再出什么变故,自己也能睡个安心觉了。
侍女闻言有点疑惑:“那她跟您说了白天为什么去宣明宫求见的缘故了吗?奴婢总觉得薛嫔今儿个的举动不太对劲。”
“我一开始想问来着。”何修仪小声道,“但后来听她哭诉着哭诉着,倒觉得没必要问了——我猜她确实是想轻生!”
“想轻生的话,为什么要专门跑去求见陛下呢?”侍女不解道,“难道薛嫔还有未了心愿,就是希望陛下能够对她和颜悦色一次?”
她心里有点不厚道的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估计薛嫔这辈子都轻生不了了!
这侍女以前是跟着何修仪之母连氏的,早几年崔见怜还在时,她随连氏见过这位小崔氏几面,对于薛嫔的中选,即使一开始没联想到,被何家提醒之后也知道了。
那小崔氏带给端化帝的羞辱可不是一点两点,从薛嫔进宫以来的遭遇可知,端化帝对当年之事有多么记恨!
“她要是指望陛下对她和颜悦色,也就不会去碰这个钉子了!”侍女正想到这儿,却听何修仪叹道,“她啊就是希望陛下能够继续冷落她,顶好当时再派个人出来狠狠的羞辱她才好呢!”
侍女瞠目结舌道:“薛、薛嫔主子这……这喜好……”
“什么喜好?!”何修仪有点恼了,白她一眼,沉声道,“这分明就是薛嫔生了轻生之念——可她一个才及笄的女孩儿,芳年华月,玉貌花容,家里人固然不好,好歹也是骨肉之亲,这事到临头,哪能不迟疑?”
“所以,薛嫔她去宣明宫求见陛下,不是指望陛下对她好,而是,为了坚定自己的轻生之念?”侍女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夜风太冷,还是这个答案太悲凉,她下意识的哆嗦了下,才小声道,“这位主子,也忒可怜了!”
何修仪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她今儿个回来之后把体己分给众人,恐怕也是故意的——虽然今儿个白天在宣明宫受足了冷落,但许是陛下只是不见她,没有给她难堪的缘故,她到底还是不太下得了决心!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让服侍她的宫女生疑之后,好来报我。”
“我要是去劝她呢,她就顺理成章的打消这个念头;”
“我要是不去呢,她就有理由劝说自己,没人在意她,没人喜欢她,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而有勇气自.尽……我真不知道当初太后娘娘特特挑了她入宫,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打算?”
何修仪大家出身,谨言慎行是从小学起,进宫之前,又被家里人反复叮嘱过隔墙有耳,平常即使在内室,很多话也只在心里想想,从不出口的。
但此刻实在同情薛嫔,也顾不得还在风雪交加的宫道上,直接站住脚步,轻声道,“明知道陛下经过小崔氏之事后,最厌恶的就是跟小崔氏相似的人了!却偏偏拣了薛嫔进宫,平白叫她受这些难堪,如今更是叫她走向了绝路!这么做,对太后娘娘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需要折磨区区一个宫嫔来取乐吗?”
“娘娘快不要这么说!”侍女听得脸色一白,赶紧四顾——三更半夜的风雪里,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但她还是扯着何修仪的袖子劝说道,“太后娘娘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何况薛嫔主子经过您的劝说之后,不是已经打消了死志了吗?”
何修仪吐了口白气,望着沉甸甸的夜幕,嘿然道:“可是你想过没有?陛下那么讨厌她,即使将来陛下平安无事,且得到不错的供奉,连带咱们这些人也依旧有锦衣玉食的待遇,但对于薛嫔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处境的话,如何修仪这些人还能有生个孩子做伴的指望,除了被软禁在一定区域之外,她们跟嫁个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但薛嫔的话,却意味着这一生都要守活寡到死了。
到时候大家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她,而她还这么年轻,又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煎熬?
侍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修仪,所幸这时候正殿到了,她道:“娘娘,咱们快进去吧,您的披风都沾了不少雪了!”
……这天奇宝宫正殿的主仆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入眠。
何修仪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
她入睡的时候还盘算着等会薛嫔来给自己请罪时,要怎么继续开导这个同伴?
但不久后,她却再次被从睡梦中推醒。
推醒她的人仍旧是她的陪嫁侍女——侍女的脸色非常难看:“娘娘,薛嫔没了!”
何修仪愣了好一会,才猛然坐起:“你说谁没了?!”
她没有听错,正是薛嫔——她走的时候还睡得平静安稳的薛嫔,她方才还思索着要怎么宽慰的薛嫔,已经没了!
而且没得非常惨烈:薛嫔没有选择妃嫔自.尽常用的方式,比如说投缳、吞金、触柱、服毒这类,而是用一支金簪当作匕首,硬生生的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结束了年仅十五岁的一生!
寻常闺阁少女是不太清楚心脏的位置的,薛嫔也不例外。
所以她刺了很多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刺下去为止,现场血污一片,惨不忍睹。
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是,如此痛苦的过程,住在一架屏风之隔的外间的陪夜宫女,竟丝毫未曾察觉:未必是宫女伺候不用心,而是薛嫔的下.唇都被她生生咬去一块肉——可以想象她是怎样忍着痛苦坚持着不肯出声,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何修仪不及梳妆,披头散发赶到偏殿时,服侍薛嫔的宫人都恐惧的跪在寝殿外。
她走进寝殿,只站在屏风侧,朝帐中张了一眼,就不忍的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紧随而来的侍女赶紧举起袖子遮住她视线,低声道:“娘娘,这事儿太大,不是您能做主的,得赶紧去禀告皇后娘娘!”
惊惶失措的主仆匆匆来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裙畔跪伏着的宫女,正趁着低头之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