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火轮船冒着黑烟顺流而下,梅姨到隔壁舱室打麻将去了,春宝趴在舷窗边看不够两岸的景色,长江上来往船只极多,有不少是挂着外洋旗帜的机器船,南京到上海距离不远,走水路一个白天足矣,轮船进入黄浦江的时候,春宝简直目不暇接,江心停着极其庞大的铁甲兵舰,岸边高楼大厦林立,上海可比南京繁华多了。

船停十六铺码头,春宝提着柳条箱下跳板,眼睛还不住的四处张望,差点掉进水里,下了船叫了两辆黄包车,一辆梅姨坐着,一辆拉行李,春宝撒开两腿跟着黄包车跑,进入租界的时候,春宝第一次看到了洋兵,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兵穿着卡其军装和短裤,黑皮鞋擦得锃亮,长袜拉到膝盖下面,步枪上是亮闪闪的刺刀,旁边还站着身材高大的印度巡捕,头上一圈红色包头,腰里悬着警棍,洋兵们腰杆笔直,威风凛凛,与陈宝驹手下羸弱猥琐的大头兵截然不同。春宝看的目不转睛,岂料一个洋兵突然指着自己喝令,春宝听不懂洋话,懵懂站住,梅姨下车交涉,也不得要领,幸亏旁人指点,说中国兵不许进入租界,梅姐二话不说,扯下春宝的肩章领章丢到地上,洋人耸耸肩,居然放行了。

梅姐住的是南京路上的大东旅社,有电梯,有自来热水和铁架子床,三块钱一宿,梅姨让春宝把行李放下,面朝墙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让他转过来,梅姨已经换好了旗袍,穿着白色高跟鞋,要带春宝出去白相。

南京路又叫大马路,是英租界上最繁华的一条街,来往的都是小轿车和叮当作响的电车,梅姨带春宝开了一回洋荤,花铜元两枚坐了电车,从英租界坐到法租界,找了一家西餐馆吃饭,春宝一直沉浸在震惊中,多年后依然记得西餐馆洁净的白桌布和牛油面包的香味。

从西餐馆出来已经天黑了,依然坐电车回去,回到旅社,春宝服侍梅姨洗脸上床,点上烟灯,装上烟泡,梅姨侧躺着,舒舒服服抽了一管鸦片。梅姨绿色旗袍开叉极高,露出白腻的大腿。

春宝壮着胆子坐到梅姨脚跟,白花花的大腿就在眼皮底下,上面一根根极细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咽了口口水,正想把手搁上去,梅姨却伸了个懒腰,啪的把灯关了。接着听到她淡淡的声音:“早点睡吧。”春宝听出梅姨话里的拒绝。这一晚上,他睡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实在猜不透梅姨的心思。

第二天梅姨出去了整整一天,天擦黑才回来。一进门,她撂下手里的小坤包,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到梳妆台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脸。春宝的心一沉,他看出梅姨不高兴。刚想出口问,梅姨倒说话了:“你看我好看么?”春宝没料到梅姨会这样问,一下子张大了嘴,随即反应过来,猛点头,“好看!梅姨,不,梅姐你当然好看。”梅姨弯眉小嘴,瓜子脸黑黑的杏仁眼,确实好看。

“那你看我年轻么?”梅姨又问.。

“这——”春宝不知怎么回答,梅姨都二十好几了,当然不年轻。想了想说,“看上去很年轻,”接着又补了一句,“最多二十。”

“那你看男人喜欢我这样的么?”

这下不用说春宝都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个劲猛点头。

梅姨心情似乎好了,杏仁眼一下子水汪汪的。她撅着嘴十指尖尖的点在春宝头上,“看不出你也有不老实的时候。”接着梅姨吩咐春宝去附近的德兴菜馆叫一桌上等合菜,顺道买瓶白兰地。

白兰地劲很大,喝到一半的时候春宝就醉得差不多了。他感觉梅姨扶他到床上,脱光了他的衣服,又光溜溜的趴在了他的身上……后来酒劲上来,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自己睡在大街上,赶早的小职员小工匆忙从他身边经过。他蹒跚的爬起来,朝大东旅社跑去。梅姨早就退房不知去向,春宝还要问,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阿三像赶鸭子一样把他轰出了大门。春宝摸遍口袋,找到一块银洋。日光白得耀眼,春宝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手里发光的银洋,末了把这块银洋小心收到里面小褂口袋里。

春宝漫无目的的乱逛,渴了就拐进小弄堂求人家给口自来水喝,饿了就买街边的小吃,一块银洋很快花完。他学人家在马路边上摆了个破碗,从早到晚讨不到几个铜子,还得忍受着街边的流氓,乞儿里的老大,什么人都来欺负他。春宝终于受够了,他准备回家。听说闸北火车站有往北边的运货火车,可以扒上去,他开始朝闸北走。上海太大,走到天黑春宝发现迷路了。春宝打着哆嗦,又饿又冷,这时他看到前面马路上一群人在跑,有人在叫:“快点快点,林老板又在舍大馒头,还有油条!”春宝不知不觉地跟着人一起跑,拐了个弯,很快挤到了一大群穷人乞丐中间。

林记算盘店就在梧桐街拐角,正对着愚园后门,前邻小东门,已经算是南市比较纵深的地方了。这是幢三层小楼。小楼前店后作坊,上下三层,不像一般石库门房子进去就是一个天井,这幢房子的天井在西边,比较小,只是做为采光用。整个一层,全都是算盘作坊,二楼三楼则是林老板一家住。正对街面的朝南大厅是林记的店堂,里面三面通透的大玻璃橱,所有林记生产的算盘式样都在玻璃橱里,从最简单销量最好的竹木算盘到黄杨木红木算盘几十种。店堂中间是八仙桌太师椅,专供客人谈生意用。店堂旁边有条过道,通向里面的作坊和大厨房,以及位于东厢的帐房。

林老板此刻正站在店门口。天已经黑了,但是店堂里电灯通明,店门口的招牌底下还挂了好几盏火油灯,把上街沿照得透亮。林老板身边围着几名伙计,面前摆着张大桌子,桌子上面放着盖着白布的大筐,里面满满的一大筐白面馒头。他今年四十多岁,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信佛,乐善好施,又有再添个男孩传种接代的想头,因此最近几年每月都有固定的一天专门向乞丐穷人施舍馒头。今天就是施馒头的日子。后面大厨房里老板娘正领着厨娘女佣起大油锅炸油条。一股股喷香的油味从里面传来,春宝感到肚子一阵阵抽搐,使劲的咽了口口水。

很快油条就用大簸箕端出来,林老板照例讲了几句话,无非是谦虚,虽然施舍,但是不敢以各位被施舍人恩人自居云云。接着就命伙计开始照人头施舍,每人一个馒头一根油条,不许多拿。林记施馒头有好几年,邻居街坊早已经习惯,又是做善事,因此旁边没有一个闹事的,大伙排着队,安安静静的等着轮到自己。轮到春宝的时候,他向林老板深深的鞠了个躬,大声说了句:“大善人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这才捧着馒头走开。

刚走到拐角,一名伙计匆匆跑上来,一把拉住春宝,“小阿哥,我们老板喊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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