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示意洗砚将笔墨撤走,自己将写信时卷上去的夏衫宽袖放下,才淡淡一笑:“薛娘子亲自指点贵主打下的根基,如今只要多练,秋狩自当无碍,贵主大可放心。”这就是婉拒了。
这拒绝在元秀的意料之中,即使前朝之事她没有刻意打听,但上回在观澜楼上听裴二十四娘提起杜三、汪全,宫闱之中长大的她也察觉到了丰淳接下来的打算。杜青棠是宪宗一朝呼风唤雨过的人物,即使他的侄儿看起来再怎么纯良温善,毕竟不是傻子,在没有弄清楚自己这样邀请背后究竟是什么用意前,当然会选择观望。
不过元秀提出这个要求,却也没有多想,无非是看到他书行楷时歆羡之情流溢,忍不住就提了出来。
厅中沉默了一瞬,元秀思索片刻,没有理会身后一个劲的给自己使眼色阻止的采蓝、采绿,道:“本宫并无他意,明日是本宫七姐下降,后日本宫想继续往原上练习,若十二郎愿意指点一二,还请同往。”
杜拂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元秀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走,夏日轻软的衣料间,她腕上一抹青痕让杜拂日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起来。
马车出了靖安坊,才到长兴坊附近,赶车的于文融呀了一声,马车略停了停,随即车帘一掀,进来了一个人。采蓝和采绿同时皱起眉,燕九怀很难得没有笑嘻嘻的,而是直接挑了车中空处坐下,皱着眉,劈头便问:“公主你方才去了玢国公府?”
“不错。”元秀警觉的望着他,暗暗后悔自己只顾提醒邱逢祥加强宫中戒备,自己此番出来竟没有多带几个武艺高强些的侍卫。
却听燕九怀不耐烦的催促:“公主答应我的事呢?”
“本宫去靖安坊,不正是为了小郎君的托付吗?”元秀淡淡道,见他脸色微妙,心下暗惊,忍不住道,“难道孟破野已经出事了?”
“还没有。”燕九怀脸色有些阴沉,“他的腿上回就被打断了,昨日又上了一回刑,今日不知道还会如何,公主做事,是不是太慢了点?若是孟大因此落下残疾……”听出他话里的威胁,元秀皱眉道:“本宫是公主不错,但太妃、昌阳公主并齐王难道就不是皇亲国戚了吗?”
燕九怀瞥了她一眼:“你怕得罪他们?”他嗤笑,“今上可是你亲兄!难不成你这个兄长眼里,一个庶母外加一个庶兄、庶妹比自己胞妹还亲?那你这个妹妹做的可也太可怜了些!”
元秀没有理会他的讥诮,平静道:“燕小郎君身手了得,既然能够潜入京兆府的大牢探望孟大,为何却不能干脆把他带走,免受牢狱之灾?”
“我带走他是容易,但若这样,杨太妃岂不是更有理由把事情推到迷神阁头上?”燕九怀哼了一声,元秀斜睨他一眼:“杨太妃母子三人五哥当然不惧,但五哥若是这样做了,宗室之中,岂有不生异心的道理?”
燕九怀不信道:“人是任秋杀的,此事毫无疑问,证据确凿,昔年汉武帝杀阳石公主之子前,还是收过阳石公主重金并允她为其子买过命的,难道就因为今上不愿意庇护真凶,宗室就要离心?真是笑话!”
丰淳与琼王之间的心结以及因此牵涉的错综复杂并非燕九怀这样飞扬跳脱的杀手所能理解,元秀也并不打算告诉他,只是道:“明日就是本宫七姐下降,你以为本宫会在这个眼节骨上容许长安传出公主们彼此拆台的传言来吗?”
她语气坚定,燕九怀斟酌了一下,有些不满的问道:“那么公主在靖安坊拜访可得到什么结果?”
“杜家十二郎与孟光仪之妻张氏的叔父国子监司业张明珠之子张献交好,杜十二已经当着本宫的面亲手书一信,使人送去张府,请张献说服其父张明珠出面斡旋,让孟光仪插手此事,免得曝露本宫干预。”元秀大概说了下经过,她敏锐的察觉到燕九怀听到杜拂日时仿佛暗松了口气,似乎笃定了此人出手孟破野便无危险一样,不由微微一怔。
燕九怀武功高明,五感极为敏锐,见状立刻出言掩饰:“孟光仪何等精明?杨太妃买通京兆府逼供孟大,他怎会不知?何况张明珠性情恐怕比他还要执拗三分,公主确定孟大能够活到那时候?”
“孟破野可以活到燕小郎君见着他,便已说明孟光仪虽然纵容了杨太妃使人逼供,但还是留了他的性命的,若不然,恐怕不等燕小郎君摸进京兆府牢,那边孟破野就已经被悬了梁,并留下手书指印,招供一切都是迷神阁所为、任秋不过是被冤枉的了。”元秀轻嗤一声,语气之中不无调侃,“燕小郎君狡黠聪慧,然而终究生长市井,你道栽赃一定要是活口吗?有时候死人更加可靠!”
燕九怀目中闪过一丝怒色,森然笑道:“如果太妃真的这么做了,就算她藏在了深宫大内,我也必送她与其子女去黄泉抵罪!”
“本宫还以为,燕小郎君会追问孟光仪为何会纵容杨太妃这么做呢。”元秀感受到他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机,眼帘微垂,淡笑着道。
燕九怀略略收拾情绪,看了她一眼,微哂:“孟尹想知道任秋那日所撞见之人是谁,又不愿意落下个喜动刑讯的名声,因此借助杨太妃之手罢了。”
“孟光仪身为京兆尹,审案是其本份,何况此案还是今上特特交给他办理的,孟破野既然有嫌疑,他动刑审讯本就是常理,何来落下喜动刑讯之名?再者以他如今在长安的名声,就算当真动了酷刑,传了出去,坊间也只会怀疑被他动刑之人穷凶极恶,而不是认为他转了暴虐的性.子。”元秀悠悠的道,“不过燕小郎君第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孟尹想知道那日所撞见之人是谁,而且他预料到,那个人,身份想必不一般!”
燕九怀皱眉。
元秀转过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却不知道,燕小郎君可否告诉本宫,迷神阁背后的人,又是谁呢?那日从密道之中出来的人,旁人不知道,迷神阁中的人应该知道吧?孟光仪自己不对孟破野动刑,假作不知,任凭手下收了杨太妃的好处去私下逼供,无非就是想借太妃这边的势力,去对付那人罢了,燕小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燕九怀皱了皱眉,忽然留下一句,“三天之后,若孟破野还要受刑,我就先杀了昌阳公主!”说话之间,他轻轻挑开车帘,飘然离开,飞快的消失在车外的行人之中。
采蓝脸色有点苍白:“此人太危险了!”
采绿也是心有余悸,握着手中的帕子道:“阿家这几日还是不要随意离开大明宫了。”
“不要紧,他没那么傻,我与他无冤无仇,也没人寻他买我的命,杀了我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元秀懒洋洋的说道,“不过,杨太妃并三哥、七姐那边做下的事,却要我来受人胁迫,这口气,实在有点难咽啊……”她眯起眼,当着两人的面拉起袖子,看着腕上至今未褪的青痕,脸色很是难看!
采绿露出心疼之色:“阿家为何不愿抹上药膏?”元秀腕上的伤痕当然瞒不过她们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心腹,因着她这几个月练习骑射,珠镜殿里本来就准备了许多用来消淤去肿的伤药,奈何元秀就是不肯涂抹,她本就肌肤雪白,这么一道青痕完全消退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
元秀却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见她不想再说下去,两人对望一眼,都沉默下来。
回到珠镜殿,采紫迎了上来,嘴角含笑,道:“阿家回来的正好——大娘这会醒着,阿家要去与大娘说说话么?”
元秀有点意外:“耿静斋可是给换了药?大娘如今还难受吗?”
“药还是上回开的那一种,是晌午后大娘就不肯喝了,说是整天睡着骨头疼。”采紫笑着道,“采橙给大娘做了冰酪,又加了冰盆,大娘这会倒还精神些。”
惧夏之症因人而异,寻常情况下也不过是乏力多病、无心饮食,薛氏却比常人惧夏都要严重一点,夏日哪怕放着冰盆,总也是难受得紧,这才不得不用加了安神之药的汤剂长睡,不过这样睡着总也不成事,元秀向她房里走去,暗自思索是不是私下去向丰淳请求让薛氏去附近山上的别院小住一段时间?
从前薛氏还没进宫前,夏日也都是住到长安城外山间的别院里去的,郭氏在城南外五十里的终南山中有好几处别院,郭氏族没之后,大部分都被抄没,但也有几座没动——是当年文华太后嫁给还为太子的宪宗皇帝做太子妃时的陪嫁,这些在文华太后临终时都交给了薛氏保管,做元秀将来嫁妆。
终南山的别院元秀还没去过,只因从前夏日宪宗皇帝都会带着六宫去骊山华清宫避暑,若不是今年例外,薛氏惧夏之症又如此严重,她身为公主,又有两位太后所遗之产,产业委实过多,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到了薛氏住的房间,一进去便感觉到明显比外面阴冷许多,元秀左右一看,但见不算太大的房间里竟放了六个冰盆,饶是如此,榻上坐着的薛氏还是恹恹的,见到元秀进来,忙叮嘱:“采蓝去给九娘取件外袍来,这里面冷,别冻着了她。”
采蓝应了一声出去了,元秀到她对面跪坐下来,见几上放着冰酪只剩了小半碗,便道:“大娘,我方才想起来母后在终南山似乎有别院?”
薛氏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文华,愣了一下才道:“不错,你提这个做什么?”
“骊山行宫不奉圣驾怕是单独前去不便,而且来去遥远,我瞧终南山近得多,而且别院也不像行宫那样规矩繁琐,同样是在山上清凉,不如使人去打扫了,咱们去小住一段时间,免得大娘继续难受下去。”
元秀这么说了薛氏才明白过来她是为自己考虑,心中感动,但想了想却摇头:“这样不好,如今不比盛世,长安还算安稳,出了长安城,哪怕京畿之地,也未必太平,何况深山密林,又不像行宫还有宫墙可以依仗,周围也驻扎了禁军……”
她面带忧色——薛娘子不是一直养在了闺阁的娇弱女郎,年初的时候她为元秀封邑之事去了回晋阳,沿途所见都是掐头去尾才告诉了元秀……如今梦唐依旧有着贞观、开元之景的,怕也只有如长安、洛阳、泉州这些地方了,略微偏僻,皆是贫病交加,不过是长在天子脚下的人看不到,依旧以为世道照例繁华罢了……
“大娘不知,如今任秋之案闹得长安沸沸扬扬,再说七月是我及笄之日,在山上也不住许久,大娘若是不放心,我去求五哥多派一些侍卫过去便是。”元秀见她不同意,眨了眨眼就想出了一个借口,薛氏昏睡了几天,对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茫然,闻言强打精神,一一询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