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箭告罄,元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采蓝和采绿一个捧水,一个拿帕,小心的替她擦拭着,薛氏在旁检视箭靶,发现每箭都能深入靶中三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已经有些力道——从明日起,可以出宫去练一练了。”
“大娘,咱们去哪里练?”元秀听了忙跑过去问道。
薛氏伸指一弹她额角:“你呀,快站着叫采蓝替你擦完汗,仔细风寒入体!”这才道,“先去神禾原或乐游原上打些野兔、麂子之类练一练手,活物可不比箭靶只会待在那里等你动手,你如今准头有了,力道上面还欠缺一些……”
正说着,靶场外却有一行女郎逶迤行来,元秀抬眼看去,只见这几人都看着陌生,便对采蓝道:“去问一问是不是樱桃宴邀来的女郎走迷了路?”
“阿家,是那位郑家女郎!”采蓝答应了一声,才走了几步,却认出了为首之人,忙回头小声禀告元秀,这时候元秀也看得清楚,她心思转了一转,轻笑道:“有点意思,就让她们过来吧。”
果然,郑疏带着数名女郎并使女步至元秀身前不远处,轻巧的一个矮身,恭敬行礼道:“方才臣女杏花林中偶然遇见贵主,不知贵主身份,误将贵主当成了臣下之女,怠慢之处,还请贵主原宥!”
“不知者不罪,本宫当时也是随意走一走。”元秀示意她们起身,同时打量了几眼她身后的女郎们,这些人个个目光炯炯,差不多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眼中写满了意兴。
元秀身为金枝玉叶,生来就过着颐指气使的日子,最不憷被人注意,倒也不以为然,神态自若的看过去,却见内中有一个明眸皓齿,肌理细白,身量丰腴有致,姿容远胜其余诸人,元秀在容貌上一向极有自信,看到她也不禁有些自觉受到挑战,这女郎上穿樱草黄对襟单丝罗半臂,罗孔中露出内里荼白底绣青翠竹叶纹的窄袖短襦,下系丁香杂茜红间色裙,腰间束着三寸来阔的玄鹅缭绫赤金勾带,脖子上一串红晶蜡珠链,乌黑的发梳做了双螺髻模样,螺髻上面,插着一对鸿雁衔枝坠珠步摇,眉心贴了梅花花钿,眉后描以新月似的斜红,点着银朱色笑靥,意态风流,气度雍华,犹如一朵半开半含的复瓣牡丹,累累叠叠芬芳馥郁。
见元秀盯着这女郎看,郑疏忙介绍道:“贵主,这是清河崔氏的三娘,名叫舒窈。”
“是崔风物的女弟?”元秀想起韦徽端的话,又看了她一眼,失笑道,“倒确实有几分其兄的风范。”
崔舒窈落落大方的欠了欠身:“谢贵主夸赞!”
“你们怎寻到靶场来的?”元秀问道。
“方才贵主带韦家端娘与卢家微娘去席上时,臣女恰好已在席中,得知贵主身份,忆及林中失礼之处十分惶恐,樱桃宴将散时皇后殿下特留众人在宫中用午膳,同时参加晌午后在麟德殿前举行的蹴鞠,这会众人正在蓬莱殿上领宴,臣女问过皇后殿下,得知贵主在此处,因此前来请罪。”郑疏说得合情合理,元秀笑了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下午既然还要上场,何必跑这么远来?”
她看了看人群之中并无蓬莱殿的宫人引路,倒有一个似乎是在含冰殿见过的,目光闪了闪,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崔舒窈:“疏娘太客气了,本宫还要继续练习,采蓝代本宫送几位女郎回蓬莱殿上吧。”
“是!”采蓝应了一声,上前拦住似乎还有话要说的郑疏,请她们离开靶场。
薛氏扫了眼女郎们的身影,嗤笑道:“这郑家女郎反应倒是极快!”
“五哥膝下还只有三子,其中两子出自赵氏,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五嫂与赵氏不和,是怎么都不肯抬举她的儿子的,曹才人出身也算不得好,何况三夫人之位空缺是五哥亲自发话这回要使人承担……”元秀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五哥啊正当风度翩翩之时,又是梦唐第一人,女郎们为了他弄些花俏,也是应该的。”
“那九娘为何急急打发她们走?”薛氏奇道。
“她们今日统共只能在宫里留这么一日,五哥又不会到靶场上来,留在这里没得耽误了正经事……她们来这里无非也就是叫人禀告时提上一提,有别众人罢了。”元秀理所当然的说道,“既然已经如愿,我可没那个工夫来陪她们慢慢客套!”
她眼珠转了一转,忽然道:“不过那崔舒窈怎会与郑疏一起过来呢?她是崔风物之妹,但凡有什么想法,崔风物只要略略一提,七姐定然会全力助她的,何许到我面前来露脸?大娘你也看到了吧?领她们来的分明就是七姐殿上伺候之人!”
“那便是元秀公主?”郑疏一行觑见蓬莱殿在前,便一齐请采蓝先转回去,采蓝见她们执意如此,也不坚持,欠了欠身就回靶场上去了,见状,几人立刻唧唧喳喳的议论起来,一个穿浅绿底绣月下鸿苇图诃子外披短襦系六幅湘水裙的女郎一拍手,笑着道,“幸亏疏娘你寻到了一个好借口,咱们虽然不及端娘微娘她们幸运,好歹总算看到了这位金枝玉叶,不枉费进宫一趟!”
“才听说魏博使君之子才进长安就迷恋上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郎,我起初还当是窈娘来着,没想到后来却听说是贵主!”另一名女郎也是一脸兴奋,“而且还是宫中甚少人见过的元秀公主!”
“那贺郎倒有几分眼光,我只当窈娘兄妹已经将这长安丽色占尽了去,想不到贵主之中也有这等美人——这位贵主如今还没有及笄吧?听说她生得酷似前朝文华太后,当真是国色天香啊!”一名女郎眨了眨眼,看向了崔舒窈,笑嘻嘻的说道,“咦,窈娘你做什么不说话?贵主固然美貌,但你也不逊色多少呀!”
她话中颇有酸意,这也难怪,一般是长安名门之女,清河崔家出了一个崔风物,压住长安众多郎君的风头不说,与他同父同母的幼妹崔舒窈,亦是一副好样貌,迷倒了长安无数儿郎的心,这些女郎虽然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交情都还不错,可一直以来往她身旁一站便生生黯淡下去,心里究竟有些吃味,此刻这女郎状似安抚,其实却有嘲弄之意。
崔舒窈睇了她一眼:“河北三镇美人多着呢,那贺郎君是贺使君的爱子,以他的身份什么样子的美人弄不到手?只不过那是在河北,这里是长安,而且贵主是什么身份?贺郎君心许贵主,贵主可未必瞧得上他!”
话题就这么一歪,郑疏率先道:“不久前,不是听说有人看到贺郎与这位贵主并骑出城往乐游原上去游览吗?若贵主对贺郎君无意,为何要与他前去?”
“这个可不一定。”另一人接口道,“你们可知道——这位贵主啊虽然是昭贤太后抚养长大的,但昭贤太后去世之后,贵主与平津公主府走动多了些,倒似染上了与这位从前长公主一样的癖好……她啊在居德坊里买了宅子养着一个据说面如冠玉仪态风流的小郎君,据说还是教坊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呢!”
一人嗤笑道:“居德坊的事情我也有听闻,恰好我的一个阿弟有一知交也住在了居德坊,我曾问过他那宅子的情况,听说只是一间两进的宅子,从前是一对胡商父子住着的,后来那宅子的原主要去泉州,恰好贵主带着人买了下来,却是列在了贵主身边叫于文融的内侍名下,那里面住的人好像是于文融的远房表兄——堂堂贵主的禁脔,住的还不及我家一个管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看啊分明就是宫中不愿贵主下降河北,故意行此计欲绝了贺郎君的心思!”
“不会吧?于文融的表兄,怎么有资格叫贵主亲自出面替他安置?再说那宅子里住的郎君固然深居简出,可我听说,里面同住的几个可都是贵主身边的侍卫,而且那位郎君据说风仪过人,每日从墙外路过,时常能够听到琴音,令人闻之忘俗——再说,他不是教坊出身吗?这说明他到长安也非一两日了,这么久了于文融都没管过这位表兄,好端端的竟叫贵主亲自为他操持住处了,贵主啊七月里就及笄了,当年的昌阳公主……”说话的人见崔舒窈皱了下眉,连忙住了口。
“贵主又不是傻子,何况不久前宫中传出为东平、元秀并云州三位贵主挑选驸马,长安望族避之不及,惹得圣人震怒,还为此重罚了平津公主,在这眼节骨上贵主就是豢养娈童又怎会光明正大的亲自出面安置人?还是安置在那样一个简陋之处?”崔舒窈想了一想,悠悠的道,“至于贵主此举到底有什么用意,左右和咱们又没关系,咱们这回乖乖进宫,方才又借口去请罪,为的不就是近距离见一见贵主吗?至于其他事,何必操那个心呢?”
“说的也是……”女郎们对望了一眼,都笑出了声来,“午膳后还有蹴鞠呢,咱们快快回蓬莱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