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店还开着呢?”灯光下勾肩搭背地走来三人,嬉闹不止,其中一人迎面喊道。
江山堆着一脸笑容,挨个拱手道:“两位王公子,易公子,夜学辛苦”
“别提了”被称为易公子的俊朗学子一脸郁闷:“整个学院就我们智堂夜学最坑”
“玉不琢不成器嘛”江山赔笑道。
“可我觉得我就是一块砖”易公子倒也幽默,自嘲道。另外两位唇红齿白的王姓公子趴到江山的柜台上,东摸摸,西看看,看上去和江山平日也很熟识。
“喂,老江,最近又写了什么诗作了吗?嘻嘻”其中一位王公子随便拾起一张纸问道。
江山还未回话,另一位王公子抢先道:“他写个屁诗,我们龙院长说他只会偷些前人的诗句装点自己”。
本来笑笑的江山,闻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诗不能算偷...窃诗!...借古入今,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妙手偶得”,什么“化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连易公子苦着的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笑地很无心,也并没有多少恶意。但毕竟是一种嘲讽,江山弱小的身子仿佛更加乏力,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你们三个小鬼,买完东西赶快滚”一直在灯火暗处的郭芒突然走上前,粗声喝到,喷了三人一脸口水。
易公子猛见到郭芒,吓了一跳,待认清来人面目,惨呼了一声:“靠,是郭大头,快跑”,丢了十几个铜板下来,划拉了两卷麻纸几只笔,招呼着两位王公子做鸟兽散飞奔入夜色中。
“妈的,现在的小屁孩,嘴巴比老子还臭”郭芒怒气冲冲又遥骂了一句,偷眼看了下江山。江山正低头盯着柜台上的铜板发呆,灯火一闪一闪,跳跃在江山的双眸中。
半晌,江山才抬起头,淡淡地笑道:“我要关门了。郭芒,有什么事,说吧”。
“嘿嘿”郭芒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笑声。
江山点点头,一脸明了的表情,弯腰重重拍了一下柜台的抽屉,勾住抽屉的把手一阵摇晃,随着刺耳的吱吖声响,边上起毛的木抽屉缓缓被拉了出来。
郭芒内心一阵火热:银子,该死又可爱的银子终于要到手了。
抽屉拉开,没有银子,只有铜板。不少,一堆,有十文的大铜板钱,也有一文的小铜板钱。但铜板就是铜板,裹着厌人的铜锈,一点也不可爱。
“算上桌上的二十七八文铜板,大概有两百文吧,你给我留一半”江山举起一扇长条门板,准备关门。
对着铜板发了一会呆的郭芒突然一拳“砰”地砸在了柜台上,震得柜面上和抽屉里的铜钱发出一阵欢快的跳动,吓得江山差点被一门板压扁在地上。
郭芒的牛脾气上来了,一把薅住江山的衣领,嘶声吼道:“狗日的,你打发叫花子呢?”。
“唉,唉,住手,住手,要倒了”被抓住衣领的江山一阵手脚乱挥才稳住了扛起的门板,一使劲挣开了郭芒的大手,喘着粗气茫然问道:“怎么了啊郭芒?”。
“少他妈装蒜”郭芒也瞪眼喘着气:“李慢慢那两只破笔是你卖给他的吧?”。
“是的,那是我祖上传下来最值钱的两样东西之一”江山点点头,把门板支到地上,满脑子汗水。
狗日的承认就好,郭芒一指桌上的铜板:“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明白的江山脸上怒色一闪,整个脸涨得比刚才还要红,半天,才舒了一口长气:“哦,你认为我有钱,却在装穷不借给你?”。
“哼”郭芒鼻子一哼,抬眼看远处。
江山好脾气的笑了笑,和言解释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哼”郭芒鼻子一哼,低头看蚂蚁。
江山无奈的摊了摊手,温润如玉继续道:“那一对笔卖了一百六十两银子,祖传的另一件宝物‘海天圣砚’卖给学院的高先生换了八十两,加上我自己存的十来两银子,都拿去换了一件东西,一件我梦寐以求的东西”,说到此处,江山的语气竟带着无比的欣慰。
郭芒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百六...八十...加十...,我天,二百五十两银子!老江,你换了三个婆娘回来啊?”。
江山微微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一副舆图而已”。
“什么图来着?”郭芒楞着神。
“舆图,也就是地图”江山解释道。
郭芒闻言瞪直了眼睛,一拳又是砸在柜台上,喘着大气:“二百五十两银子?地图?妙,太他娘的妙了,你和李慢慢真是一个二笔,一个二百五。狗日的你买个地图是准备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自己埋了啊?”。
江山吓得一缩脖子,怯怯道:“不骗你,是真的,就在我后面的卧居里,不信带你去看看”。
“哼,老子看过地图,看过二百五,还他娘真没看过二百五的地图”郭芒大手一挥:“林少,来,开个眼。喂,林少”半天没听到回应,郭芒转头看去,只见林少正斜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已然沉沉睡去。
郭芒走过去一脚踢在椅子腿上,骇地口水湿了袖子的林少差点滚到地上,睡眼惺忪眯着眼看了郭芒半天,懵懂问道:“怎么了?”。
“带你看二百五去”郭芒一肚子火气:真是撞了鬼,这个天外飞仙摔坏了脑子整天吹也就忍了,李慢慢有吹牛前科也忍了,想不到老实巴交的江山也开始一本正经地吹起牛皮来,老子信了你的邪。
“二百五?你不就是?”林少嘟喃了一句。拿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转眼看看正在挂门板的江山,遮着嘴低声问道:“借着钱了吗?”。
“哦,对,钱”郭芒一拍脑袋,伸手出去,把抽屉拉了个底朝天,久不见天日的铜板们落在柜台上,发出了愉悦的叮当声。郭芒大手抹了两三把,连同易公子刚丢下二三十文一起摞入了口袋中。钱入破囊,七分化成了英雄胆,三分温热了壮士肠,咧嘴一嗓,就是眼下的郭芒。
郭芒突然发现,铜板也挺可爱的,尤其落入口袋发出悦耳的哗啦哗啦声时。
江山挂上最后一块门板,眼巴巴地望着郭芒把桌上抽屉里的铜板扫地干干净净,又看了看郭芒砂锅大的拳头,小声嘀咕了一下:“不是说好一人一半的吗?一百文钱都不留给我,好坏的”。
小店门关上,整条街最后一点灯火消失在穹宇之下。只有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在街的尽头晃动了一下,便也消失不见。
江山掌着油灯,掀起了一道蓝布门帘,眼神带着一点献宝的兴奋,将郭芒和林少引入了内室。店铺连着卧居,一道帘子,隔着梦想和现实。
林少推帘进来,正墙上入眼一副对联:“陋室不掩青云志,浅酌无碍猛虎心”。林少暗暗点头,和“虎扑轩”意境倒是贴合,但相比于“心有猛虎嗅蔷薇,念起扑蝶近阑干”,少了一抹俗粉的浓绮,多了一腔中正的清奇。
左设明窗,卧榻横陈在窗下。藏书四壁,充栋连床。边角数盆小菊,颜色空明,如沉秋水。
卧榻正对,一道书案洁雅整齐,四宝贝联珠贯,立在小室中央。江山持了油灯,放下,又点起书案上另一盏油灯,一左一右推开。
两盏灯火亮起,各自独当一面,映得蜗居蓬荜生辉。
林少好奇四望,发现卧榻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层破布,里面好似遮着一副巨画。江山站到了墙边,笑道:“郭芒,真不骗你,你来看吧”。一手掀起破布,破布落下。
江山一袭布衣立在墙边,墙上一席江山如画:
厚木为版,雕刻成型。上北下南,娟底彩绘。山川河流、州郡城镇、沧海神州无一不全,红线为界,双黄为路,曲线为波,细若擘肌分理,巧若鬼斧神工。一幅波澜壮阔的木刻地图便显在了郭芒和林少眼前。
“帝禹山河图!”突见此图,林少一脸讶然。
“正是”江山神色飞扬,对林少一眼认出山河图倒也不意外,能没事乘九皋鹤车玩的人,眼界怎么会低?只是江山生性寡淡,对林少来历也不放在心上。
郭芒看傻了眼,凑上去摸着舆图敲了又敲,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憨声道:“厉害了我的哥,哪弄的这玩意儿?”。
“天水城鬼市”江山低声答道,小心看了下窗外。
林少指着山河图,好奇问道:“江山兄,你知道这幅图的来历吗?”。
“当然”江山悠然点头:“山河居座下‘率土宫’历经百年,踏遍神州天地河川,穷尽能人异士之力,又经‘释木宫’以《喻皓木经》中的精绝木艺潜心雕琢,方绘得此舆图。除去我天朝之外,神州大地其他几国亦在其中,横亘之沧海中诸岛多有标记。五百年前,此图绘制雕琢圆满,由山河居献与天朝,据闻当时,帝皇见此图喜极而泣又仰天大笑数声。赐舆图名为‘帝禹山河图’,‘帝禹’两字旨在此图一出,功德可比上古贤帝,‘山河图’则意在颂扬‘山河居’所立千秋之功,以传表万世”。
说到此处,江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山河图,缓缓续道:“后数百年间,山河图的绘制方法和制作工艺逐渐传出于世,虽然省去了最复杂的几项工艺和一些无关紧要的雕琢,与原图不可同日而语,但就图鉴价值而言,复刻版与原图相去并不远。几个月前,我在天水城鬼市淘一些古籍时,惊见此图,便反复纠缠地图主人,才约定以两月时间为限、二百五十两银子价格换取山河图。回到古城,我变卖所有祖产家当,终于在五天前凑齐了银子,往去天水城,几番周折,才将此图迎回家中,挂于墙上”。
江山一口气说完,对着郭芒诚恳道:“所以,我真的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