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蝉躲在葱茂的树枝间,偶尔发出一两下疏淡的鸣叫,方醒抬首望着整个寤寐宫殿的剪影,淡然的面上掠过一丝波动,仿佛初夏的蜻蜓轻点过的粼粼水面,几乎让人看不出有任何的起伏。
“煜王。”
“见过越妃娘娘。”
方醒意欲离去的身影顿住,神色淡淡的回眸,怔愣了一瞬随即转过身来拱手行礼,待方醒礼毕,越妃已经踱步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一身月白色的长裙,肩袖之上绣着缠枝莲暗纹的图样,微微盘起的发髻上仅别着一支镶金的青玉簪,两颊的白玉耳坠衬着越妃白皙的肤色更显通透,手中持着两株开的正好的大花紫薇..
越妃行走在树荫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将斑斓的光影倾洒在她的身上,面容也不似方醒头次见到她时的苍白无神,今日的越妃上了淡妆,虽是一身避繁就简的打扮,亦是美的活色生香。
“煜王怎的在此?”
“同德妃娘娘请过安,一时走到这里。”
方醒暗暗吞了吞口水,她本是打皇上那离开,之前东宫的詹事说什么皇上出了意外,可将方醒惊得不行,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宫里,不想皇上只是扭到了脚,不过这也算是天大的事情了,苦了方醒日日都要进宫请安。
越妃半掩低垂的笑了,方醒不知会否是她察觉到了自己善意的谎言,只看着面前一笑一颦皆是如画的越妃,方醒内心大呼命运果然是不公平的,本来瞧着贵妃的容貌已算是倾国倾城,比之越妃一张艳绝天下的脸蛋,实在显得逊色不少。
“那不如到里面坐坐,本宫还想着今日的紫薇花怎的这样好看,原来是你来了。”
“娘娘说笑。”
大抵是紫薇花的淡紫色与方醒衣服的颜色很是相近,越妃就莫名的扯到了这一层,只是搬回宫中居住的越妃明显开朗明快了许多,方醒才不管越妃找什么理由相邀,她长的这样好看,就说什么都是对的!
“娘娘适才知道是我?”
“这宫里就三位能穿这样衣服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越妃的唇角不由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仿佛是被自个的聪明机智所折服,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方醒深觉红颜祸水一词的含义,见着越妃她竟是连脑筋都不愿转了,乌色的长袍,织金的寿山海水蟒纹,确实只有亲王以上身份的三人才可穿。
“娘娘聪慧..”
“不过,本宫其实一开始想的也不是你..”
方醒心头微微一紧,一下子便联想到了白昱墨,越妃首先想到的,一定会是他了,只是看他如今往往一袭墨袍加身,却不知他少年时,也总是穿着这样鲜亮的色彩,上面绘着属于他的花样子。
回不去的便是昨日,方醒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路过两拨朝她跪下行礼的太监,半晌才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只蹙眉回头望了一眼,便伴着越妃迈过宫殿门槛朝里面走着。
“参见煜王殿下。”
“参见煜王殿下。”
寤寐殿侍候的宫女齐齐向方醒行着大礼,方醒沉吟不语,将目光看向身侧的越妃,越妃只是含笑走过那些无视她的宫人,好似她已经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根本毫不在意一般。
“你坐。”
“谢娘娘。”
进到正殿后越妃便忙着找些什么,好一会寻到了一个白净的瓷瓶,将手中握了半天的两株紫薇花插了进去,来不及欣赏便又跑了出去,片刻后端着一瓢清水走了进来..
见越妃在那边笨手笨脚往瓷瓶内倒水的模样,方醒不禁淡淡一笑,真的很难想象她会是白昱墨的娘亲,当然除了样貌!不过仙女就是要不食人间烟火才对的。
方醒一时无聊,起身在寤寐正殿内转悠,相比行宫这里的确好上许多,一应符合妃位的陈设都在,桌架不见一丝灰尘,可见那些人除了不敬越妃,自个该做的事情倒也没有偷懒。
几道极轻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方醒起初以为自个的听力出了问题,这里可是皇宫,怎么会有..只那兴奋的喊声还是不断的往这边传来,方醒一双漆黑的眸子夹杂着怒意,打偏门向后殿走去。
“大!大!大!”
“小!小..”
几个太监聚在一堆正热火朝天的叫着骰子,方醒的嘴角略微抽了一下,悄声无息的走到了他们近前,似乎是感官对危险来临有着特别的预警,其中一太监无意的抬了下头,只一瞬便心虚的弹跳起来,慌忙的拽了拽其他的人..
“参参参..参见煜王殿下。”
“参见煜王殿下!”
骰子被碰掉在了地上,几个太监侧眼间吓得半死,登时跪在地上连连向方醒叩头请安,少间不闻方醒作何反应,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试探的挑起了眼皮,却见方醒正沉着一张脸,目光冰凉的打量着他们,几人悚然一惊,赶忙低下了头..
“你们,在做什么。”
“奴才..奴才们该死,一时无知贪玩,请煜王殿下恕罪!”
方醒的语气很是稀松平常,不见一丝疾言厉色,只这几人却吓得立即将额头埋在了地上,其中一个支支吾吾的颤声回话,其他人便跟着诺诺点头,心中暗暗将今日张罗玩骰子的那人骂了无数遍..
方醒的面色变的难看起来,世情凉薄,试想此刻若是方醒替越妃处置了这几个奴才,但日后方醒不在了呢,宫规如此严明,他们敢这般做,说明上面必然是有人暗示..思及此,方醒虽不想横生枝节,却更加想要惩治一番!
“煜王?茶好了。”
“是。”
打方醒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几个冷汗淋漓的太监顿觉有了救星,抬眼巴巴的望着一侧的越妃娘娘,方醒应下回过头来将地上跪着的太监一一扫过,眸光所及之处,几个太监皆是心下突地一跳,便好似被一根弦勒住着内脏,随即一寸一寸的慢慢绞紧..
“煜王..”
“来了。”
方醒无语,只好将满腔的火气梗在喉咙处,回身瞧见越妃正扬手打发着地上的太监,那几人如释重负,踉跄的起身逃也似的向侧殿奔去,心中除了恐惧没有一丝记恨,自然,也没有对越妃的感激。
“娘娘过得可好?”
“好多了..”
越妃眉眼间的笑意灿如春华,不带一丝勉强的意味,她真真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只是这一句好多了,是比之被关在行宫的时候,还是宁氏尚在这后宫之中的时候..好在皇后同贵妃都是尊贵人,不会像曾经宁氏一般欺凌越妃,的确过得会好多了。
“对了..煜王常在宫外走动,可有见过他?”
“见过...”
越妃口中喃喃的问道,闻听方醒的一句见过,拿着茶盏的玉手停滞在半空一瞬,只神情很快便恢复恬淡的饮了一口茶,方醒分明看见了,看见越妃面上的一丝动容,是不该属于她这样人间绝色会有的一抹悲伤。
方醒等了许久,不见越妃继续提起,只好将一腔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只是问一句可有见过,仿佛方醒回答了见过,便如越妃亲自见过了一般,足以令越妃满足。
“他的身体很是康健,若娘娘想要..”
“不想。”
越妃眸中的动容之意大增,只好转眼望向窗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的浓了一些。方醒略感震惊,这还真是母子两个,分明是记挂的不行,做什么都是这般干脆的回绝于她..
“没有人会怪罪我,娘娘不必因为我有所担心..”
“不是的。”
越妃秋水般的双瞳落在了方醒的眼里,清澈明亮,无瑕无垢,只是越妃分明就正在看着自己,方醒却觉得越妃是在看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而越妃本尊则是一不小心坠落了凡尘的仙子,是完全不属于这里的。
“本宫在行宫的许多年里,总是望着上空四方的天..若不是身边有四季的变化,甚至以为时间早已静止了。时光荏苒,可本宫的一生好像永远都过不完,其实却早已过完了。”
“墨王是记挂着娘娘的。”
方醒突然觉得心口一片冰凉,越妃寥寥几句话便带过了她这数年的难捱岁月,她也曾有最为深刻热烈的感情,完美的丈夫,骄傲的儿子,若是人生也需要区分四季,越妃在白昱墨十五岁以前的生活,全是春夏,充满了浓情蜜意。
而恰恰是白昱墨少年英才,一举平定了诸国战乱,皇上却一脚将她们母子从云端之上狠狠踹下,自此以后,对于越妃,对于白昱墨,一年,一月,一日,一刻,都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是吗?”
“是的。”
越妃平静的神情近乎冰冷,诚然是根本不信的,方醒曾查探过,皇上是许诺了白昱墨可以每年看望越妃娘娘的,只是起初她们还有见过两三次,后来因着心结难除,便也觉得不如不见。
方醒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心中不光有惦念,还有对彼此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