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有些年头了,主梁用的小叶紫檀,不是新木,颜色已经变了,乌中带红,顶上用的青瓦,但总归不值什么钱。搬的花瓶是正德年间官窑,挂的画是董其昌山水画,而送来的茶水是西湖龙井,但陈年了。这样的家居,对一个曾经是城中首富的家族来说,寒酸了些——只是富过。
接着,他开始打量姜夫人,姜夫人穿着繁琐而俗气的锦裙,一袭红布上绣刻了整座城这一年时兴过的各种花式。这是他极其厌恶,又极其喜欢的一类人。他厌恶这类人的无知与怯懦,让他觉得像蚂蚁般无用,但又喜欢这无知与怯懦,让他们变成最好操纵的木偶。
吕斐然收回扫视的眼睛,一口未动地将姜夫人给他奉的茶放回了台几上,他为人挑剔,有时近乎尖酸无礼。
“一份薄礼,不成敬意。”吕斐然挥了手,跟着的管家随身取出一只小叶紫檀礼盒来。管家将那礼盒打开了给姜夫人递了过去,又经一道姜夫人身边小丫鬟的手,方才送到姜夫人手里。
姜夫人便撇了一眼,那礼盒里头装了只玉如意,用的是小孩拳头大小的和田玉雕刻,通体晶莹,不见杂色,不需什么行家掌眼,一看便知价格不斐。
姜夫人将那礼盒推了,道:“吕公子也太客气了。”
吕斐然便道:“姜夫人,吴婶同我说,您似乎对我并不满意。”
“哪……哪里的话。”
在吕斐然打量姜家的时候,姜夫人则在打量他。
不得不承认,吕斐然生了一张俊秀的脸,极其苍白,而又精致,猛地一眼看过去,像极画中之人,却未点上睛便走了画,于是空有躯壳,没有人气。
姜夫人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脸长得什么样,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太俊了反而不好,而吕斐然便处在不好的那个极端。
吕斐然查觉了姜夫人的目光,这种目光他很熟悉,像是看见一个身体有缺陷的孩子,知道盯着看不好,但却控制不住的想多看上几眼。吕斐然他扭过头去,眼睛对上姜夫人的,姜夫人慌忙移开眼,看向别处,道:“呵,吕爷这说得是哪里话?您也是做生意的,什么样的货,便卖什么样的价,婚嫁也是一个道理。您是大门大户,我这闺女嫁过去也是高攀了。况且我这女儿那性子坏得很,拗!您也不会喜欢。”
今日来的不只是吕斐然,还有吕家的管家和讨赏钱的吴媒婆。吴媒婆便出来打圆场道:“呀!姜夫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做买卖才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您这可是嫁女儿,哪有这般说法?再者说了,您家小姐模样也漂亮不说,人还聪明,有做生意的好脑子。我们吕爷就想要一个这样的,去给他打理生意咧,怎么会有配不上的道理?”
姜夫人面上呵呵笑了两声,说:“吴婶抬举了。”可心里压根没这么想。她难道不知道了?他们姜家生意也不小,不也要个人打理着,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能让自家女儿便宜个外人?
吕斐然却是个明白人,他极其会察言观色,这是他天性的敏感加上大家族外世的成长环境,像烈火炼钢一般,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能耐。他问姜夫人:“您这布庄开了有好些年了罢。”
“可不是,”姜夫人道,“从太祖爷开始,算到姜茂财这代,过了四代,有快一百年罗。”
吕斐然道:“大业易得难守,姜夫人想不想让你们姜家的牌子再往下传个一百年?”
姜夫人的眼睛便是一亮,吕斐然的话正说到她心里去了。她何不曾想?可这话说得倒是容易,再一个一百年?一代富,二代穷,三代卖掉老祖宗,到姜茂财这都第四代了,她就算想,又能指望着谁去?
姜夫人意兴阑珊道:“怎么不想,可有些事不是凭想的。往后的事,再有谁说得准了?”
吕斐然微微一笑,果然同他心中所想一样,姜夫人不肯放手,就是担心她那不怎么争气的大儿子担不起这担子,把这百年的家业给败了,于是干脆指望起这稍微争气些的女儿去了。要他说,这娘亲做的,也是够狠。
吕斐然猜出姜夫人的顾虑,便知道该怎么骗她了,于是说:“姜夫人,那您看这样如何?我是做丝绸生意的,跟你们棉布生意沾了点关系。我便实话跟您们说了,我想娶您的女儿,一是因为我心悦她,二也是因为我想同你们一起做生意。”
“一起做生意?”姜夫人问道,“您意思是……”
吕斐然道:“棉布丝绸,绫罗绸缎,都是老百姓拿来蔽体的。有钱些的,便买上好的绸缎穿,没钱的便买棉布麻布,也能凑合。所以我便想,为何不让我同您们一起做这桩生意呢?我卖丝绸,给那些官老爷穿,您们呢,继续卖棉布,给那些平民百姓,一样赚钱,一样发财,可不是好事?”
姜夫人一听,顿时被吕斐然说得心动了。是呀,她怎么没想到这呢?女婿半个儿,她这个儿不争气,女婿替她争气,不也是一回事么?姜夫人心里一动摇,面上的表情都舒缓了几分。
姜夫人是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并不怎么懂生意上的事,所以没听出来吕斐然话里的玄机。
吕斐然这话可以做两个理解,一个解释是他明面上说的,有钱大家一起赚,赚到了大家一起花,但还有一个暗面上的他没有说破,那就是用谁的名义去赚这个钱呢?
是用姜记布庄的招牌,还是用他吕氏的名号?这一点吕斐然却故意不说破。
吕斐然见姜夫人动了心,便接着说:“姜夫人,您若是信得过我,那便再考虑考虑这桩婚事,要知道我对姜小姐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送些破珠子来,便是真心实意了,你也太看不起我们姜家人了。”姜茂财从屋外进来,同姜夫人行了礼,在吕斐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