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茂欣眨了眨眼，伸手轻轻抚着生宣的纸角，不敢碰触未干的墨迹，柔声道：“好，好的很！”
姜茂苒瞧见大姐有些过于感动的脸色和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姐之所以来找她，其实是要请她帮忙作画的，但又碍于她那怪异的性子，不忍催促，便用这样的法子激她作画。姜茂苒低声问道：“大姐，您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画这一副画罢。”
“看来是瞒不住了，”姜茂欣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姜茂苒沉默了半晌，然后突然开口道：“是布庄出什么事儿了吗？”
她虽然对布庄的生意毫不在意，但她也不是傻子。她和姜茂欣是亲生姐妹，又年纪相仿，彼此的性情和心事，多少都能猜到一些。
这些天，她早就看出姜茂欣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明显的焦躁和烦恼多了，时常跟姜茂财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些什么，然后姜茂财又时常冲着姜茂欣一顿乱发脾气。起初姜茂苒以为，姜茂欣的变化全是因为爹过世的缘故，但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她想得这么简单。
姜茂欣略微有些惊讶。难道事情已经这么明显了，连姜茂苒都看出来了，她还以为她隐瞒得很好，“怎么这么说？”
姜茂苒一笑，道：“大姐，你就别瞒我了，如果不是因为布庄出了大事，您也不会特意来找我……”
“你也别这么说。”姜茂欣突然有些心疼，柔声安慰道：“布庄现在是出了一点小事，现在有你做得这幅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只管放心吧。”
她伸手捏了捏姜茂苒的掌心，这是姜茂苒小时候最爱跟她做的动作，那时她的手肉嘟嘟的，像两只蒸发了的馒头，又软又白，而现在白馒头抽了条，长成两节白笋，细长光滑，是一双写字作画的手。
姜茂苒却将手翻了过来，像个小孩子一样用五指握住她的小拇指，“大姐，要是爹还在就好了。”
是啊，要是爹还在该多好。有个人替他们挡了外面的风雨霜雪，而他们只用躲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这不劳而获的好日子。可世间从没这么好的事，吃多少苦，享多少福，一份不多，但也一份不少。从前是爹在替他们吃苦，现在总该轮到他们了。只是悔恨，懊悔，没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早点尽到儿女的职分，让爹也能享享清福。
姜茂欣捏了捏姜茂苒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那时被她揪的，姜茂苒这耳朵厚实得很，有大福气，日后一定过得衣食无忧。姜茂欣笑了笑，说：“怕什么，现在还有我在呢。”
第二日，姜茂欣派人将图纸布匹还有契子都派人给大宝送了过去。大宝那边的工作进展顺利，第二日便把绣好的五十匹布料送到了布庄里。
这五十匹布一放进布庄大厅里，就好像把一块金锭子放进了木炭堆里，把其他本来也是上号的绸缎棉布给比得黯然失色。所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如果用过这样精美布匹做成的衣服，日后哪里还看得上那些单调无趣的布料。
吴帐房在胳肢窝里夹了一卷账本，手里提着笔，伸出舌头润了润笔尖，一遍在账本上清点，一遍对这些成品赞不绝口。作为姜家布庄的老臣，当年布庄声名显赫的时候他在，布庄式微的时候他也在，这些年头里，什么稀罕玩意他没见过？西域来的经纱，京城来了纬纱，都是经他的手进入姜家布庄成为一时新朝的东西，可那些都比不上这批绣花镜面素色长绒棉布来得震撼。
棉布的紧实和韧性加上绣村传统刺绣的厚重，不显笨拙，却另有一种独特的质感。针和线用一种绝妙的交织将专属于乡野山林里花草的神韵和素雅编制进了棉丝交缠间的缝隙里，像花瓣的清香缩进潺潺溪水，林间的微风注入氤氲晨雾气，大块的灵气和能工巧匠的巧夺天工完美融合，最后浑然一天，不着痕迹。
吴帐房的嘴角往上咧，笑呵呵地对姜茂财和姜茂欣说道：“少爷，小姐。人做生意，做事，讲一个运气，运气来的时候叫运来天地皆同力运气走的时候叫运去英雄不自由，也就是人运气好的时候，好事连连，挡都挡不住；运气不好的时候，坏事临门，赶都赶不走。要我说啊，这次我们的运气算是来了，这么一般精美的料子，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放在店里那简直就是镇店之宝，哪里愁卖不出去？就等着数钱吧。”
姜茂财却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扯了一块，在手里正看反看。
他的心理要比帐房复杂得多了，一方面他是希望自己的货赶快卖出去，卖出去换成钱还债；可另一方面他又拉不下这个面子，昨天刚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夸下海口，说没人有这个能耐能把货卖掉，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于是姜茂财咳了一声，道：“呵，料子是不错，但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人来买？”
姜茂欣坐在布庄大厅正中的圆椅上，手里捧了一卷账本，这账本是上个月的，她至少从头到尾已经翻过三次，可此时虽然横在面前，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她的眼睛不动神色地注视着布庄大门，在椅背上捏了捏身子，故作淡然地说：“那你就看着吧。”
然而一上午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进他们的店里。
吴帐房方才的兴高采烈渐渐消失，眼角和嘴角又耷拉下去了，忧虑地望着寂寥的大门。门外人来人往，衣着光鲜的，打着补丁的，提着破罐子要饭的，都像麻雀一样从门外掠过，硬是走向东南西北，偏偏不进布庄这个大门，这城郭里的一切繁华和热闹，都与这间冷清的布庄没有任何关系。
姜茂也耐不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外望，又幽幽地坐回去，这么坐立不安了半晌，终于指着姜茂欣斥道：“你不是说你能卖出去么？怎么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