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轶神君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为李鱼执掌神罚岛扫除障碍。
李鱼明白超轶神君的用意,心中却颇感迷惘。
在李鱼心中,神罚岛与森罗狱、伐罪盟等邪派一般无二,神罚岛之人自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然而,此刻空惠禅师与昭云之所以要死,并非要向无辜受难者赎罪弥补,而只是因为超轶神君要让他们死,只是因为超轶神君要让李鱼坐稳神君这个位置。
李鱼既然决定改造神罚岛,便当乐享其成,欣然接受超轶神君临死前的馈赠。
可是李鱼却开心不起来。
为了一己目的,便随意要人性命,这样真的可以吗?
现在当然可以心安理得,自我瞒骗,说一切都是了大局着想,为了以后的大善事大好事而必须如此。
但若真这般发展下去,暴戾恣睢,唯我独尊,李鱼岂非成为了另一个超轶神君,成为了另一个漠视生命的无情者?
这些天里,李鱼多次设想过接替神君之位的艰辛困难。
而当他真正成为神君,他忽然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在这一刹那,李鱼竟是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跪在地上的黑袍人昭云,呆了片刻,嘴边忽然逸出了一声冷笑,似在嘲弄似在哀嚎,像极了受伤的孤狼对着清冷的孤月。
一时间气氛压抑至极,殿中数百号人,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整个殿中独有昭云的冷笑残影在盘旋往复。
超轶神君微微一笑,口中轻飘飘送出两字:“如何?”
昭云霍然站起身躯,将苍白的脸色敞开在众人面前。
“他的脸色……”
众人的心神正自随着眼神而动,陡然却闻昭云一声凄厉长啸:“我好恨!”
许多紫袍人,在惴惴不安;许多忧虑心,在怦怦直跳:“莫非昭云大统领要负隅顽抗?”
啸声过尽,却见昭云“扑通”一声,复又跪倒地上。
只不过? 昭云这一次并非跪向李鱼? 而是向超轶神君下跪,五体投地? 恭敬虔诚:“追随神君二十年? 得神君器重如此,真乃昭云之幸。”
话声落? 人决绝,一掌猛拍天灵盖? 一滩碧血溅金椅? 是恨是幸无人管,只剩一场荒唐梦。
李鱼被鲜血染到脸上,感受到滚烫的余温,瞬间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何为神君? 李鱼现在还弄不明白。但李鱼绝不能让神君二字迷了自己的心!
所以李鱼大声疾呼:“且慢!空惠大师? 你就算该死,也不该死在今时今刻。”
超轶神君眼泛严霜,怒冲冲挥甩衣袖:“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李鱼发号施令!”
李鱼挺起胸膛,心念澄明? 无所畏惧:“我已是神罚岛新任神君,空惠大师既是神罚岛之人? 他之性命存留便与我息息相关。难道你超轶神君说的话算数,我李鱼说的话便不算数?”
超轶神君拍掌大笑:“妙哉!妙哉!昔日阿史那社尔与契苾何力皆欲为唐国太宗殉葬? 卒为高宗所阻,今日情形竟是一般无二。
你既有所承担? 若不想让这老和尚死? 自然由得你。将神罚岛交与你李鱼之手? 本就是开门揖盗,自掘坟墓,但我却无比期待呢。”
“善哉,善哉!”那名红袍老僧正是当年威震仙林的飞林寺大住持空惠禅师,闻言微微颔首,吟诵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梦蝶,争如云外指冥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荒原懒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李鱼听上官雁、张羽提起过空惠禅师其人其事,心中早把空惠禅师归于枭雄一类,但听到空惠禅师口出消沉萧索之语,不免微感意外。
空惠禅师似乎心有所感,特意望向李鱼,目光若有深意,仍是微笑道:“佛家讲色空,老僧偏要争雄。争来争去,倒成为超轶神君的囊中物。
数十年雄心尚未死尽,但近日见到少年英才,不免有前浪后浪之叹。神君要老僧陪同地下,这是莫大好事,所谓天赐解脱,正在此日。”
超轶神君大笑道:“你是假和尚,满心只就是名。到了地底下,有那许多雄才英杰,定让你无地自容。纵然你躲入十八层地狱,怕也无法解脱!”
超轶神君笑声之中,空惠禅师已是咬断舌根,嘴漫朱红,仰面倒地,再没有一点声息。
神罚岛众人均是泛起迷惘之意:“超轶神君不会死而忽然要死,大统领不想死而必须要死,空惠大师不必死而执意要死,一日内连死三位绝顶人物,真是……”
便连上官雁、张羽、唐柔雨等人,亦觉今日所见,全是生平未见之奇事,心潮之起伏,思绪之翻涌,丝毫不逊于岛上众人。
超轶神君忽然收住了笑,飞身来到殿门左近,衣袖一甩,打开殿门,将殿外清新之风放入进来。
殿内众人均是功力不凡之辈,但不知为何,被清风一吹,竟感躯体微凉。
超轶神君呆立了半晌,忽尔迈步走出大殿。
李鱼与众人一般,不由得将眼神望向超轶神君。
此时只能见到超轶神君的背影,见到那身红袍被清风吹拂的寂寞。
看不到超轶神君的脸,却分明看见了超轶神君的寂寞。
更听得超轶神君沉吟道:“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不似当时,不似当时……”
忽然语声断绝,超轶神君的身体亦忽然失去支撑,身体在高高的阶梯上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至极。
只可惜,死人是感受不到自己的狼狈的。
青衫客的眼泪决堤而出。
从始至终,超轶神君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一直到死,超轶神君都不屑看她一眼。
可是她偏偏忘不了超轶神君。
就好像她的母亲,始终忘不了超轶神君。
越是怨恨,越是依恋。
在母亲的叙述中,青衫客早已与超轶神君认识了千万遍。
仇恨每增加一点,憧憬便增加一倍。
不必母亲告诫,不必母亲迫她发誓,青衫客其实本来就无法向超轶神君下手的。
只可惜,到最后,依然是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父亲!
“母亲到最后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忽然就不爱她了。没有移情别恋,没有喜新厌旧,没有奸人作梗,没有误会猜疑,就忽然不爱了,就将她弃如敝履了。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也许母亲深爱的是父亲,而父亲所爱的,只是当年颠沛流离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