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子们……”皇宫中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穿着宽袍,头发稀疏,牙齿就剩下一两颗,老的看起来有些狰狞,像是怪兽一样的老太监斜靠在卧榻上,颤颤巍巍的说话,声音很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喘,“小崽子”几个字更是因为漏风的门牙,变成了“小矮子”……
一大片的太监跪在地上,屋里跪了几个人,剩下的就按照身份、等级跪满了院子,足足是数百人。
只是,老太监的声音出了洞开的房门,就听不见了。
老人真的很老……
“陛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是咱们尽忠的时候了!小崽子们,别怕,都去做事吧。我,就先走一步了,陛下那里还需要人照顾……”老太监说完,最后一口气也都消沉了、死去了。跪着的太监一动不动,一直过了许久,才又听另一个尖利的声音叫道:“都还跪着做什么?陛下看着咱们呢!”又过了一阵,这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一朝脱去枷锁的官员在暗中欢庆,窃喜溢于言表。却不知一场另天地变色的争斗,才是开始——那些从僻静的角落里走出来,带着忠心,豁出了命的太监,才不过是第一波。借着新旧交替这一个馄钝的当口,给群臣来了致命一击——番子们如同一群嗅觉敏锐的鬣狗,四面出击,穿街过户,百姓、官员惶惶不可终日。
魏米珍也回返了华山,剩余护送魏米珍的护卫则随着那为首的宦官一同回到了京城,但这个时候,京城的腥风血雨已经开始了。东西厂的牢房人满为患,街上随时可见来来往往的番子……
从未有一刻,这一个宦官掌管的组织会如此疯狂。
……
凤凰寨中,常桓安枕而眠,这一觉却分外奇怪。睡去的时候竟然和醒着的时候相仿,人的意志清晰,梦境的逻辑清晰。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梦境中……魏米珍。常桓拱手道:“魏道友。”
魏米珍道:“不告而入道友梦境,还请道友不要见怪。”
入梦——这是阴神出游的手段之一。
阴神不能干涉实质,但也因不存阳质,故而速度奇快,却要比阴神快得多。像是这样的入梦手段,施展起来,也比阳神要好。二人就在梦境中坐下来,周围一片蒙蒙,像是天地不曾开辟时候的模样。魏米珍开口就说道:“当朝的陛下死了,是在出阴神查访山陕的时候,宫女乘人不备,缢死的。”常桓道:“出阴神时,身边必然要放自己信得过的人,显然这些宫女应该是信得过的,既然如此……”那么结果,就不言而喻了。宫女是被人胁迫的,毕竟宫女也有家人、亲人,而胁迫者又是谁?
之后,二人便又是一番论道,常桓听魏米珍说施法将万历皇帝唤醒片刻,得到消息,又将阴神寄托于虚空的形状,不禁问:“那数千元神,皆是谁来?”
魏米珍道:“数千元神,有一半乃是阳神,是天庭正神,又有数百之数,乃香火小神,其他的多是我等散修寄托。倒是有一个元神特异,其形非是人状,却浩大正直,我等寄托皆在其中,挣脱不得……这些所托之元神……”魏米珍亲自见过这些元神,所以便能够知道这些元神意味着什么——那一半天庭正神也好,香火小神也罢,都不是生灵修成的,而是使用了某种手段,制造出来的神灵。本质而言,只是一种工具,平时寄托于虚空,待人用时,便层层咒语,符咒,一步一步来,如何请,如何送,都有一定的方法。魏米珍坦言,那些被赦封的元神,除非是有特定的秘密法令、口诀和一套程仪配合,否则根本是请不动的。而这些法诀咒语,仪式之类的,却又是一个宗门的秘密。这些东西,本就是先人留下来给后人用的,因为能够封神的人,也用不到这种借的手段——
顶多是有了方便一些,没有麻烦一些。
神……
常桓感觉有些颠覆,原来神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是一套被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编纂出来的一个系统应用。只要掌握方法,鼠标双击,就打开了。而这一个体系的开创之人,却正是鼎鼎大名的张天师,张道陵。
……
一夜论道后,魏米珍便归去。常桓醒来之后,对昨夜的梦境记忆犹新,只是精神却多有疲惫。
人睡觉的目的就是休息身体、精神的。
但被入梦之后,常桓的精神并没有得到休息。
他便起身出了屋子,被屋外清晨的冷意激灵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将拳脚锻炼一番,去找巫师学了一些东西,时间就是正午。饭后又是和平一指学了一会儿医学,至于什么万历什么纷纷扰扰的,他并不在乎。又过了十多日,外面的消息才姗姗来迟:万历皇帝死了,现在整个宫廷、京师都是乱套的。
又过了十多日,再传来左冷禅的消息。左冷禅在泰山封禅,想要五岳并排。却不想这一次东方不败懂了真格的,竟然是拼命了。
日月神教兵围泰山。
五岳覆灭。
就连少林、武当前来观礼的大师都没跑了。
京城过来的宣慰使也来到了凤凰寨,被蒙着眼睛带进来。宣慰使低声下气,态度和往日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这种关键的时候,他们是来安抚的,可不是来跳动土司的神经,闹出乱子的。而且苗疆所占的位置也实在是太好了,距离江南繁华之地一步之遥,更是朝廷文臣大部分人的老家,故而那态度真的是要多恳切有多恳切。蓝凤凰外表大大咧咧,可脑子却是绝对够用的,要不然也做不来教主。将使者留下来好言打发,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放走了。这算是给了朝廷一个态度——我们依然恭顺的很。
但,也给朝廷看了一眼他们的刀子。恭顺不等于可欺!常桓站在蓝凤凰的身旁,感慨了一句“多事之秋”。
然后他就更不愿意离开了。
外间乱,和他没有多少关系。平一指已经在这里了,五仙教最好的巫师也在这里了,隔上一段时间,还能和魏米珍梦中论道,这样的日子岂非圆满?凤凰寨和苗疆平和而安详,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常桓醉心于医术、蛊虫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又琢磨自己的功夫,凝练劲,探寻只成功过一次的,那种如同和世界剥离开的诡异状态。时间如同流水一样过去,却浑然不觉。
三年的功夫,五仙教的所有医术、毒药、蛊虫和巫术手段常桓都已经学到手。平一指的医术,理论上也都学完了,所剩无疑就是一些实践。在纸上谈兵上,常桓无异于是一位大家。
于魏米珍的论道,也让他有了一样重大的收获。
耗费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一幅脏腑内部循环和巡行的抽象图、功能图也画了出来。这是他经过计算,和魏米珍论道,和平一指研究之后,才画出的一幅图。这一幅图,就是他的领悟……剩下的,便需要进行实践、尝试了。而常桓也感觉,自己是应该离开的时候了,这一日,他见了蓝凤凰。他说:“凤凰儿,我要走了……你的心意,我知晓。我的心意,你也知晓。可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要去做的事情。你我之间……”他长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三年的共处,如何会没有感情?何况二人早已经对彼此有了好感。只是谁也没有点破,就这么一日一日的拖延下来,一拖延就是三年。
蓝凤凰眼神一黯,说道:“这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并不在这里。”
“我很想说,你跟我走吧……但我知道你无法答应。因为你是蓝凤凰,我心中的那个蓝凤凰……”
一个抛弃了责任的蓝凤凰还是那个蓝凤凰吗?不是了。
蓝凤凰还是那个蓝凤凰。
她黯然的目送常桓离开。
常桓的心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但他的脚步却义无反顾。他还要探索无穷的世界,会遇到许许多多令自己心动的人,他不能每一个都有结果,于是便只能相忘于江湖……其实更内心深处的那一抹柔情,那一个名叫韩昭的身影,却才是他最大的障碍。他可以去欣赏蓝凤凰,甚至生出爱慕,但那却是基于对韩昭的感情——蓝凤凰有韩昭的影子,说到底他爱的是蓝凤凰么?他也说不准。
人生终归会有遗憾,波斯的小曲在山间幽幽的散开,袅袅的消逝……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
情难了,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