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变浅的夜色在三人间凝滞,抹玉红光在雾气里明灭。绿衣女子美丽而空茫的眼直直落在两人身上。
“我只是不想再这样存在。”她轻轻地说,眼里漫漫的空无微微凝聚,流泄出一层朦胧的悲伤。
“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尽头。我不想,不愿再这样下去。”
两人闻言,微怔。
“你难道……没有记忆?”季翎放下手中剑,惊讶地挑眉道:“暗魅本是由执念凝聚而成,存在的缘由便是那份执念,怎么可能忘记?”
“她没有说谎。”九黎直直望进女子的眼睛,道。虽然难以置信,但九黎能感觉到女子眼里真切的伤茫、缘于永远无名无心的绝望。
“我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而我无法离开这里。”女子轻幽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九黎默然。季翎微微勾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你想让我们帮你?可是连你自己都无法记起,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样啊,”女子垂眸,渐浓的雾气里,她微颤的眼睫仿佛脆弱而纤美的蝶翼:“这样的话,你们便无法离开了呀。”
“是吗?”季翎的眸光冷了下来:“可我们已经破了你的域。”
“但,我的域里并不是只有你们呀。”
两人心里蓦然一惊。九黎忽然想起了踏上这平原时便感受到的诡异,暗魅的域……是整个平原!
“不好!阿暄和十夏……”季翎沉声道,手紧紧握住剑身。意识到不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同望向那仍然安静垂眸的女子。只见女子身后的暗色雾气越来越浓,在这雾气里隐约可见一个浅色光芒织成的笼,而那笼里卧着的两个人,分明是季暄和十夏!他们闭着眼,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但是眉间却浮现出了诡异的暗纹,与女子额头上的纹路十分相似。
这暗纹是……九黎咬牙瞪向依然静若弱柳的女子,心中涌起失望和愤怒。她早就知道,就像人需要进食一样,暗魅会将人困在幻境里以吞噬精神来维持自己的存在,但是九黎以为眼前这个温婉宁静的女子是不同的,方才她还替她感到难过,不忍拒绝她的请求。现在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十夏和季暄被暗纹覆身被一点点吞噬!
似是感受到了九黎的目光,女子看向九黎,声音依然轻幽如水上拂柳:“不进食,我就会消失。可若连自己为什么存在都不知道就消散,我不甘心。”
像是冰雪忽然覆在了燃烧的火焰上,九黎蓦然一顿,那些失望和愤怒在瞬间凝固成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心情。九黎还是无法怨恨眼前女子,但为救十夏和季暄必须让幻境消失,而解除幻境就必须……让暗魅消散。据她所知,让暗魅消散只有两种方法,用强大的祭印术破魂将其摧毁,又或者,设法让暗魅放下执念,他们便会自动消散……她不会破魂,按修仙传统,男弟子年满二十、女弟子年满十八时方开始修习祭印术,季翎年纪未到不曾修习……该怎么做?
“你想要如何?”季翎冷声道:“若是我们帮你寻找你的过往,完成你的执念。你能否保证他们不受到伤害?”
“嗯。我可以在半月内不伤害他们。”淡淡轻轻的声音。
“半个月?”九黎蹙眉,半个月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找回过往,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我只能坚持半月不进食。”
“那就半个月。”季翎一语定音。
雾气渐渐散去,暗魅的身影与雾气一起模糊起来。到最后,只剩下几根最初生火时的树枝,和暗魅消失前遗落在风中的一声“谢谢”,季暄和十夏亦随暗魅一起隐去了。
夜色在不知觉间浅了不少,山尖上透出一丝曙光,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九黎和季翎沉默地站在原地,身心俱疲。只是一夜之间,本在欢庆脱离鬼渊群山的四人竟成了这般境遇。
“我们该如何寻找?”九黎低着头问道,一想到不久前还在冲自己灿烂笑着的十夏,她的心便十分焦灼,若是十五日之内找不到,会怎样?
季翎微微闭了闭眼,将红玉收进袖子中。暗色里九黎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听到他还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他说:“这个平原只残留着些树枝,而暗魅所造出的幻境里都是各式各样的树木,她的执念定与那些消失的树有关。我们先往前走,寻到附近的人家,向他们打听打听这平原以前的模样吧。”
“嗯,”九黎想了想,点头道:“走吧。”说完便率先向前踏步,她一点也不愿再在这平原呆下去了。
季翎顿了顿,跟上九黎的脚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当第一间简陋的农舍出现在九黎的视野里时,九黎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喜道:“找到了!”
“到了呀……”季翎应道,只是声音极低极轻,几乎要散去。九黎一惊,忙回过头去,只见半亮的天色里,季翎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浓密的眼睫此刻失神地敛着。九黎顿住脚步,刚要问他怎么了,却见晨光里,少年修长如白杨的身形忽然晃了晃,似失了生气般直直向地上倒去。
那一刻,许久没有过的慌乱蓦然袭上九黎心头,脑袋还在发怔,脚步已经自作主张地向着季翎急急奔去。
顾不得自己险些被冲力撞倒,扶住季翎肩膀的九黎微微松了口气。看着季翎极其苍白的脸色,九黎在心头自责,之前就该想到的不是吗?从白天在密林里的以身试蛇、大肆运用火灵术和风灵术,晚上又持续施展那样强势的火灵术和水灵术,季翎体内的灵力早就透支了吧!现在想来,刚才季翎熄灭红玉的光,也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异样吧,甚至直到晕过去之前都不曾透露出一点弱势。
九黎不由抿紧唇,心头有些不是滋味,灵珈散仙难道没与季翎说过遇事不可逞强吗?师父可是经常说呢。九黎又想起八年前西玥岛上,因一场误会被几个西玥弟子逼至深潭边,也不肯开口服句软的男孩。明明整个人变了那么多,怎么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呢?
顿了片刻,九黎吃力地扶起季翎的身子,一步步走到农舍门前,敲响了木门。
清晨的霞光连着露珠里闪烁的黎明,焕发一片夏日朝气。而九黎此刻站在蔓生杂草的简陋小院里,眼里的忧色却无法被清晨的朝气洗去。她的目光透过小窗,落在房内木榻上闭着眼沉睡的少年身上。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季翎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了,仍然没有一丝苏醒的痕迹。
“吱呀。”小院的木门被推开,进来的妇人衣着破旧却整洁,上了年纪的身子微微发福,脸上也爬起了皱纹。
“姑娘,这么早就起了呀!”妇人笑得朴实,边说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九黎面前:“这是刚从井里打的水,清着呢,姑娘拿去洗漱吧。”
九黎心头一暖,轻声道谢。出山前师父提醒她山外人心险恶,看来并非如此啊。昨日早上她敲开木门,开门的大娘大伯一见九黎疲惫的神色和昏迷的季翎,立刻将两人迎进了屋,将季翎扶到床上,还给浑身湿透的他们准备了干净衣物。明明家境窘迫,却依然热情地为两人提供了吃住。
“谢什么,难得这地方现在还能看到年轻人啊!可惜阿罗那傻孩子不肯回家,不能招待你们师兄妹俩,”妇人的眼里带上了些惆怅,又看了眼沉睡的季翎,安慰九黎道:“姑娘放心,你和你师兄都生得这般好模样,肯定是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的。”
九黎看着妇人热忱的笑容,亦对妇人轻轻笑了笑:“大娘,阿罗一定会回来的。”
从昨天到现在,九黎已经数次从大娘口里听到阿罗的名字了,那是大娘念念不忘的儿子,进城当了富贵人家的侍卫,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回家来。至于九黎和季翎是师兄妹,是九黎说他们从玉珈山来后大娘自己的判断,九黎便没有反驳。
妇人进屋后,九黎又在原地站了会,才俯身挽起袖子,将手伸入盆中。手镯浸没入水之时,水面忽然散开层层纹路和浅浅白雾。九黎顿时怔住,这是她一直熟悉也一直期待着的景象,可是……怎么会在此刻出现?难道,弈……眼前从雾气里现出的云纹白衣证实了九黎的想法……九黎瞪大了眼睛,瞅着面前小小的木盆,惊喜与众多疑惑交杂在一起,支吾道:“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