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尽天明,草沾露,西风凉。
众人起身,皆是一片慵懒之意。突听白宴一声惊呼:“那大胡子哪去了?”
刘清泉猛然惊觉,四下里看了一番,却哪里有李营山的半个影子。忍不住心下大急,连连说道:“坏了坏了,定是昨夜里跑了。”
陆青云与路乘风毫不在意。缓缓说道:“昨夜里爬起来,往林外守夜去了。”
白宴道:“说是守夜,天晓得这响马这会溜到那里去啦。”
刘清泉急道:“快去追他回来呀,龙鳞还没着落呢。”
路乘风此时内息鼓荡,已然恢复了七八分的功力,爽朗一笑,说不出的畅快淋漓。哈哈笑道:“莫急莫急,老夫昨日里去看过七八次了,这等人物,怎会逃过道宗手心。”二小鬼闻言,稍稍放松。
忽听密林外一声呼啸,李营山飞步而来:“老先生,那姓薛的爪牙杠上来啦,这会已到了林边。”
刘清泉暗道:“这姓薛的果然霸道,当真如陆爷爷所料,表面瞧来知书达理,竟是这般狼子野心。”
陆青云道:“走走走,去寻些家伙,会会这伏羲山。”
一行人便也不在此处停留,随着李营山,一路奔西南而去。
途中备了些干粮,火折之类的东西,更不停留,直往伏羲山而去。
半途中,碰到一伙金发碧眼的洋人,约摸十来个,都背着大包,腰间挂着绳索,正乘着个卡车,从身后而来。车上工兵铲,探明灯,一应俱全,瞧来装备精良,也不知是去何处。
陆青云见了洋人,满身的不自在,多留意了一眼,便即说道:“这群洋鬼子,出现在这地方,一准没憋好屁。”
路乘风道:“不错,那车匣子底下,透着枪呢。”
刘清泉问道:“莫不是也奔着伏羲山去的?”
众人闻言,心下都是咯噔一跳。
李营山插口道:“我们那师爷倒是跟洋人打过交道,难道是……”
话未说完,众人已然警觉,哎呦一声惊呼,赶忙抢小路而行,说什么也得赶着这群洋人前头,去到九子庙。
陆青云与路乘风二人,都已过花甲之年,庚子赔款那场耻辱,却是烙在心底,抹不去的记忆。
庚子年间,光绪二十六年,西方列强的大炮,打破了紫禁城的大门。东方的大梦,也在屈辱的炮火中破碎。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踏入这个拥有古老文明的土地,用野蛮,卑劣,强横的手段,贪婪地搜刮一切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那年,陆青云堪堪二十岁,血气方刚,自是一腔报国之情。他自付武艺高绝,同父亲陆长鹤,一齐参与义和团运动,虽是大胜了几场,却也见识到火药之下的惨烈。抛头颅洒热血,换回来的,却是镇压与排斥。
那年,世事皆不寻常。皇权向外人低头。奇耻大辱,群愤而恨之。陆长鹤从此时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无法扭动历史的进程,从此遁入江湖,不再费心庙堂之高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国运如此,人生,亦如此。
经此一年,陆青云便对洋人充满了排斥之意,见而避之。如今又见到一伙洋人,要来窥探伏羲山下之物,自然分外警觉。四十余年之前,难道还不能喂饱这群野狼?伏羲山下,必然埋藏了巨大的秘密,说什么也不能被这群洋鬼子捷足先登。
五人一路疾奔,更不停留。陆青云与路乘风都是当世顶尖高手,刘清泉与白宴也是练过气的。唯独李营山,虽是响马出身,身体强健,但终究是个平凡人,如何能跟得上这四个脚步。陆青云便招呼了路乘风,两人一边一个,拖着李营山,脚不点地般的疾驰而去。
李营山此时更加惊佩,这两位老先生,年纪虽是大了,竟还有这般的气力。身旁两个娃娃,脚程竟然丝毫不缓,瞧来必是非凡之人。
如此奔行大半个时辰,五人脚步丝毫不缓,已然到了伏羲山的范围。此处山耸林立,沟壑纵横,山水相依,自是别有一番景致。
李营山辨清了方向,便带着四人一齐去寻那九子庙。过不多时,李营山指着那山口道:“是这里了。”说罢,率先就往那边走。
翻了几处密林,果然就看到了山脚下的暗洞。洞口极窄,堪堪容得下两人并肩,修饰也极为隐秘。周围怪石嶙峋,杂草丛生,若非仔细瞧来,还真不容易发现这处所在。
四下里也并无那群洋人的影子,想来路上崎岖,汽车之类,行进也必是困难。五人稍稍松了口气,便挪步上前,准备一探究竟。
走得进了,便看到了李营山所说的石碑,青灰颜色,风化甚是厉害。那九子庙三字,也确是小篆无疑。
陆青云与路乘风对望一眼,心中狐疑。小篆成型,大致在先秦时期。而伏羲传说,始于三皇,那时只怕甲骨文还未成熟,又何来小篆?当下也吃不准这是不是伏羲遗址,只得进到内里再行探看。
举步待行之际,突听一阵叽里呱啦的争吵之声传来。回头一望,便看到之前那群洋人,已然弃了车,轻装简从,往这边来。
五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这群洋鬼子,果然是冲着九子庙来的。无论这里面有什么,总不能叫这群洋人带了出去。”原本这五人还分里外,这会儿见了洋人,便自然而然得拧成了一股绳,互相对望一眼,心中打定了主意,便一齐往洞中去了。
进得洞中,这才发现这空间果然极大,修成四方样式,平整光洁,即使无光,也丝毫不显黑暗之意。四壁上,以彩绘手法画着四副壁画,人物刻画生动,惟妙惟肖,虽然颜色大部分已然褪去,但依旧可见技法传神之处。
白宴奇道:“这画儿讲些什么东西?又是人又是怪的。”
陆青云心中沟壑,包罗万象,自是博古通今。一目扫过,便见第一幅画上,有个帝王模样的人,端坐高台,掩面而泣。下面画着九只妖怪,面目狰狞。第二幅壁画,则是九妖横行民间,房屋瓦舍,尽皆火海。第三幅画上,万民情愿,表情悲怆难言,帝王面露怒色,挥剑指西,动土开山,以囚九子。第四幅画,笔法却甚是简单,彩绘也未完成,显然画到一半,便仓促收工。也不知遇到了何事,将这般宏大的工程搁浅至此。
他见众人皆是不解,便缓缓说道:“这是说古时有个帝王,生有九子,但九子皆是妖怪。在民间作乱,惹怒了帝王,便在此处修建九子庙,要镇压妖怪。”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是惊讶。
白宴笑道:“谁能生出九个妖怪儿子,陆爷爷骗人。”
陆青云道:“这画儿便是这般意思,至于是真是假,也不会载入史册,谁又会去理会这般荒诞之谈。瞧来这九子庙尚未建成,便有突发之事,使这工程停了下来。”
路乘风也道:“这世间奇闻,向来博杂。贫道曾听闻,有人生子为蛇,那生而为妖,也未可知。”
余人点头称是。奇闻异事,古来皆有,封神囚妖,传了几百年了,还是有人津津乐道,至于是真是假,又何须在意。
又往下走了半里有余,转了个弯,赫然便见到了那巨大的龙骨,森然而立,气势磅礴,盘旋弯曲,竟真有百丈之余。路乘风,刘清泉,白宴三人都看得惊了,虽是有了心理准备,万万料不到,真正见到这龙骨的时候,心中仍是无比震撼,不禁感叹道:“原来这都是真的。”
陆青云上前看了一眼,回头说道:“此处只有龙骨,没有龙鳞。”
刘清泉闻言大急,也顾不得赞叹了,三两步抢上前去,果然除了这一副龙骨,再无他物。登时心底一阵失落之感,茫然问道:“陆爷爷,这可怎么办?”
陆青云道:“龙死而立,人为盘之。此处既有龙骨,那龙鳞必然也在,且往下看看。”
便在此时,那十余个洋人已经到了这里,看到龙骨大声欢呼,一齐涌了上来。待的看到陆青云一行人,又万分惊讶,纷纷掏出枪来,指着五人。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陆青云哼了一声,朗声说道:“中国人。”
那洋鬼子又道:“我知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陆青云道:“中国人,出现在中国的任何地方,都不稀奇,你们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他中气充沛,义正言辞,这番话说出来竟是如同鸣钟,直震得人脑袋嗡嗡直响,山洞中也是阵阵回声,荡气回肠。
那洋人显然是个中国通,此时已知这老头必定是懂功夫的,绝不好惹。当下说道:“我们是美国人,考古队的,来这里,帮你们挖宝贝的。”
陆青云闻言大笑:“帮我们挖宝贝,还是偷我们宝贝,自己还不清楚么?”
那洋人也不生气,脸上透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道:“老先生,我们没有恶意,我叫约翰,非常向往中国的文化,神奇的功夫,美丽的传说。我希望能跟你交朋友。”说罢,伸出了右掌,要跟陆青云握手。
陆青云把头转向另一边,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免了,我信不过洋人。”
这时,洞中突然刮起一阵微风,透着浓郁的血腥之气。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嘶吼,如同狼嚎,钻入众人耳中。
李营山惊道:“来了,是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