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登上南岭,需要绕到山的另一边,虽然是背对背同一座山峰,但是从捉星谷绕到另一边的入口,开车也得需要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佟暂有时在想,假如两个山口距离不是这么远的话,他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应该来过捉星谷了。
佟暂出生在南岭,十五岁的时候才和妈妈搬离那个地方,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捉星谷以及捉星谷的传闻。只是佟暂那时年幼,独立行动的能力还很弱,而且,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汽车这么普及,两个山口距离又很远,所以去捉星谷的想法只能埋藏在佟暂的心里。后来举家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去捉星谷就更不方便,而且中间有十几年的时间,捉星谷是被封锁的。再加上他内心深处的一丝排斥,所以去捉星谷的想法一直未能实现。
南岭这个名字,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为了方便区分不同区域而命名的。对应的还有北岭、后山、坡下、谷底和研究所等。研究所全称是航天物理研究所,是这一带的核心,是进行科研和实验的场所,其它所有区域都是围绕研究所而产生。南岭是生活区,居住的大都是研究所的职工和家属,后山有天文观测台和发射塔,坡下、谷底是休闲和旅游区。除了研究所,其它区域都是对外开放的,允许接待游客供人参观。
不过,这些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捉星谷因为集体自杀事件被封锁。几年之后,航天物理研究所也被废弃。废弃的理由据说是因为科研需要,研究所要搬迁。佟暂和妈妈也是在那个时候搬离了南岭。
研究所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也建了家属区,但是佟暂和妈妈并没有跟随搬过去,因为那时佟暂的爸爸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在研究所工作,他们也就觉得自己不再是研究所的人了。
关于研究所搬迁这件事,外界传闻有很多,事故、政策、闹鬼等。对于这些传闻,研究所没有做任何回应。不过,研究所搬迁之后,这里随之即被封锁,不再接纳游客。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之前的建筑早都已经破败不堪,研究所和家属区也都已经荒草丛生,很多房屋上都爬满了各种绿色藤蔓,和山石浑然一体,不细看已经难以区分。
佟暂驱车到达老航研所山口的时候,已近黄昏。一道铁栅栏门挡住上山的道路,大门旁边的立柱上,依然挂着已经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依稀可见写着航天物理研究所几个黑漆大字。大门旁边的空地上,有一座小院,院门禁闭,院墙不高,站在外面,墙内可以一览无余,院内养着两只凶猛的大狼狗,听到佟暂的汽车声,开始狂吠。
佟暂没有敲门,站在外面,不一会儿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佟暂不认识,他每次过来都会发现值班员又换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
“干什么的?”中年人瓮声瓮气问道。
“师傅,您好,麻烦您把门开一下,我要上山。”
“不行,这里不是旅游区,禁止通行,你回去吧!”
“师傅,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职工家属。”
“这里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哪还有职工?”
“真的,我是以前的职工家属。”
“那也不行,这里不让进。”
“您就让我进去吧,我每年都会过来一趟。”佟暂恳求道。
中年人用很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佟暂:“你每年都来?来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过去就住在这里,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他的灵位还在南岭的老房子里,我是来祭拜他老人家的。”
“你姓佟?”中年人惊讶地问道。
“嗯!”佟暂点头。
“这个……”中年人十分犹豫,“小伙子,我做不了主,我得请示一下。”
正说着,他们听到有山石滑落的声音,循声望去,有几个人正从山上走来,中年人赶忙招呼一声向铁门迎去。
佟暂跟在身后,发现从山上下来的四个人都穿着研究所的制服,两名研究员,两名保安。他们也看到了佟暂,微微一愣。中年人走过去向其中一个个子较高戴眼镜的人说了几句。几个人快速向佟暂走来,最前面的高个子热情地和佟暂握手,“小佟,你好,你好!”
中年人赶忙向佟暂介绍,“这是高处长。”
“高处长,您好!”佟暂也热情回应道。
“小佟,听王师傅说,你想上山?”
“对对,王师傅可负责啦,就是不让我上,麻烦您让王师傅放我上去吧!”
“小佟,这个不怪王师傅,所里有规定任何人都不让上。”
“您几位不也刚从山上下来吗?”佟暂皱了皱眉,他不太习惯用这种太对抗的语言说话。
“呃……确实,今天恰好有事。”高处长被佟暂一呛,有些尴尬,“要不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明天白天你来,到时让王师傅放你进去。”
“不行啊!高处长,今天是中元节,明天就不合适了。”
“小佟,你知道,让你上去,已经是破例,这么晚,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是第一次来了,从我大学毕业开始,每年都会来一次。所里很多人都知道的,不信您可以打电话问一下所长。”
高处长犹豫了一会儿,又和旁边的几个人商量了几句。然后对佟暂说道:“小佟,这么晚上去,今天晚上可就下不来了!”
“我知道,我的老房子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床、家具都还在,晚上我就睡在自己家里,冻不着、淋不着,没事的。”
高处长略微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我让小张和小孙陪你。”说罢转头对旁边的两个保安道,“今天就辛苦你们两位了。”
小孙一听连忙摆手,“处长,您知道,今天晚上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我不敢不去,我要不去,我妈得跟我急!”
“唉!那好吧,那小张就辛苦你了!”高处长无奈对小张说道。
此时,淡淡的暮色中,小张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恐慌神色,他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佟暂也没再过多客套,谢过之后,朝自己的汽车走去。小张跟在他的身后,就在佟暂刚打开车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哎哟”一声。他回头望去,发现小张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握着自己的脚踝,像是不小心扭伤了脚。高处长和其他几个人跑到小张身边察看伤情,佟暂没再过去,他远远地安慰小张几句并和大家再见。高处长站起身想要过来,佟暂没再等,他发动了汽车,一脚油门便开了进去。
上山的道路修得很好,宽而且平整。
佟暂的车停在自家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南岭的家属区大都是四合院式的平房,院中正北一排有三间房屋,东、西各有一间,一般西边那一间做厨房使用,东边那一间储放杂物。现在,南岭除了佟暂一家还保留着当年居住时的一应家具,其他人家早已搬得空空如也。而且除了佟暂一家墙壁、外观还完好,其他人家的房屋因为荒草和植物侵袭早已破败,房屋倒塌、墙壁开裂,已经不可能再适合住人。
佟暂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发霉的味道,房间里黑漆漆一片,这里停水停电已经很多年,佟暂找出几根蜡烛点燃,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几件老式家具、桌椅。正对面醒目的位置,摆放着一张供桌,供桌正中摆放着灵牌。
佟暂仔细地把房间打扫干净,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瓜果、香火等贡品。他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几个头,把香点燃插在香炉里。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爸爸,我来看您了……”佟暂开始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不太大,屋外面刮起了风,呼呼声几乎盖过了佟暂的声音,风卷动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踩在地上悄悄走进了院子。烛光在风中摇曳,佟暂挑了挑蜡烛的火芯,使光芒更亮。“不知道您在那边过得怎么样?爸爸,我想您了……”佟暂声音变得哽咽,双手无意识地擦拭着面前的香炉,香炉是铜制的,表面光滑,在佟暂反复擦试下更加光亮,反射着蜡烛的光辉。擦着擦着,佟暂的手慢慢停下来,口中也不在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香炉上,凝视着,香炉的表面赫然有一道人影在晃动,佟暂猛然转身,“谁?”
大门开着,门外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沙沙的树叶声,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跑到院门外,四周黑漆漆的,整座山里,除了天上点点星光,就是他的小屋里有一点亮光在闪烁。
佟暂犹疑不定,关上院门缓步回到屋里。他又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从刚才的角度再去看那只香炉。香炉光洁如镜,除了一只烛苗再无他物。“难道是高处长他们么?”佟暂又狐疑地看看身后,起身关上了房门。
佟暂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香炉上看到了人的影子,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每次进山,他都会因为值班门卫的态度而有些心神不宁,特别是今天,小孙相亲应该是借口,而小张恰好扭伤,佟暂的直觉告诉他应该也是假装的。是什么让他们这么紧张?
佟暂并不胆小,从小一个人独来独往已经习惯,他不惧怕面对任何恐怖的东西,哪怕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他害怕的是那种“不明所以”的状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甚至是否真的发生过?佟暂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的记忆和知觉。这种不自信由来已久,大约从记事开始就挥之不去,很多记忆中的往事,记忆深刻,但是至今他都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
佟暂坐在地上,斜靠着柜子,看着香炉中袅袅冉起的香烟,三十年前的儿时记忆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佟暂还不到四岁,如果不是无数次反复回忆,此事恐怕早已忘却,支持他不断回忆的是他对爸爸的思念,还有他手中握着的那颗蓝色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