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山间,谈不上炎热,更谈不上刺骨的寒。暖风掠过大地,拂过消融的洛河,打在洛河边的老槐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弄得树下的少年,好不烦躁。
少年一袭青衫,半头白发,面容枯槁,与身后的老槐,分外相衬,除了那双略带迷茫的眼睛。
焦旭,本是魏国余清人氏,一年前离家,外出游学,因缘际会之下,现如今,已是天外山的弟子。
恰如山上其他的弟子,他向往长生,向往不死,向往永恒。
清澈的目光,带着长生的愿,带着不死的向往,带着永恒的希望,注视着静静流动的洛河,注视着河边的仙山,注视着仙山上的楼阁。
“九个月已经过去,我焦旭,居然还未练气成功,难道真的是,有仙缘无仙命?”焦旭长叹一口气,带着一丝落寞。
“还有三个月,如果还没有踏入练气期,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枯槁的面容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堆满了失落与不甘,分外纠结。
神怪小说里长生的传说成了真,还绕自己打了一个转,然后,居然要溜走。
是可忍,孰可忍,焦旭不能忍啊!
慵懒中带着坚持,少年的性格本就如此。若非如此,天资本不聪慧的他,怎会有十六岁中秀才功名加身,十七岁外出游学的奇迹,更不会有这光怪陆离的因缘际会,碰上传说中的仙缘。
还有三个月,一定要成功!
上天为我关上一扇门,那么,我焦旭,就出手打烂它。
于泥泞中绽放,于荆棘中崛起,于困厄中成仙。
这样的人生,才够精彩,才够绚丽,才够完美。
就在此时,水下传来若隐若现的响声,那声音好似要被风吹断,落在焦旭耳中微弱的好似难以捕捉。
焦旭一怔,细细听去,那声音愈来愈大,渐渐地,仿若天公怒号,雷霆翻滚,轰鸣动天。
平静的水面剧烈地翻滚起来,似乎要沸腾一般。
一股无形的压抑散发开来,焦旭感到莫名的心慌。
他冥冥中感到,似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这事情,仿佛要改变他的命数,也许万劫不复,也许一飞冲天。
嘭——
水面轰然炸裂开来,似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遮天的水幕铺向两岸,洒在焦旭的身上,打湿了他的衣衫,清风拂过,顿觉一片凉意。
隐约之间,透过那水幕,他仿若看到一片璀璨的金光。
擦却了脸上的水迹,水幕落下,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条巨大的鱼,鱼身长八丈有余,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硕大的鱼尾剧烈地摆动,说不出的灵动,一双碗大的鱼眼闪烁着奇异的紫色光芒。
焦旭惊呆了——
想他十七岁中秀才,穷尽各类经史典籍,野史怪谈,本以为腹有诗书,天下尽在心中。
却未曾想,区区一年,先是遇到传说中的仙缘,又是在洛河畔看到一只——超大的鱼。
焦旭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太过疯狂。
这定然就是宗门师兄口中的传说物种——妖。
一种寿元几近无限的存在,一种令所有修者羡慕嫉妒恨的存在。
为了长生,修者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而长生于妖而言,却几乎是生而有之。
宗门内成道无望的师兄,无不对来世重生为妖极度渴望,以迄摆脱这崎岖修路上的蹒跚。
从小沐浴圣人光辉熟读儒家经典的焦旭,本来对这其中渴望,嗤之以鼻。
人乃万物之灵长,岂是妖孽可以比拟。
但如今看到这璀璨的金光,这轰鸣动天的威势,他首次有一种成为妖的渴望——如果这一切能够生而有之。
这一瞬,他猛然发现,以君子自喻的自己,原来也是如此地浅薄。
鱼尾划过天际,闪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灵动至极,似要挣脱这天地束缚。
就在此刻,水面猛然掀起,轰鸣的气势,震动苍穹,在焦旭的感觉下,洛河畔的时空,仿若颤了一颤。
透过参天的水幕,一条长约数十丈的巨蟒,依稀可见。
蟒身上的黝黑光芒,与那璀璨的金光,交相辉映,天地都为之遮蔽。
巨蟒腾飞而起,血盆般的大口张开,向着大鱼吞去,那冲天气势,仿若欲把苍天,一起吞噬。
那巨蟒要吃掉鱼,焦旭终于意识到了,他不禁想反问一句:打打杀杀的干什么,和平发展才是现下修仙界的主题,好不好?
鱼尾摆动愈加激烈,金光越来越璀璨,似是在努力挣脱,那巨大的蟒口。那八丈长的鱼身,在蟒口面前,渺小的仿若一介蝼蚁。
蟒口之内,青色的獠牙峥嵘毕露,幽青色的光芒闪烁,焦旭看去,一股淡淡的恐惧在心中滋生。
那青色獠牙,定然存在大恐怖。
焦旭有种蛋蛋的忧伤,无聊至极下山散心,居然能够碰到传说中的妖,而且还是两头看起来不甚普通的——大妖。
这还是天外山的山门口,山上的神仙,难道都不在家?有妖闹事,你们都不管?
如果因为忙着参禅论道,错失如此优秀的弟子,进而宗门失去一次崛起的机会,你们会后悔吗?你们会后悔吧?
好吧,你们不会后悔的。
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我的优秀。
天将降斯人于大任也,必先饿其心志,苦其体肤,然后任重而道远,再然后……是什么来着?
求助山上的神仙无望,焦旭只得向儒门圣人祈祷了。然而,此时的他,恐惧蔓延全身,身体僵硬,四肢发软,连《礼记》都记的不甚清晰了。
这让焦大秀才情以何堪?这段应该是《礼记》吧?
他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如果这次侥幸不死,他一定会翻一翻书,查查到底是不是《礼记》?不对不对,乱了,要分清主次矛盾,他一定会努力修炼,成仙封神,把这些吃饱饭没事出来吓人的妖怪踩在脚下,问问他们:为什么出来吓人?知不知道踩死了多少花花草草?关键的是,你吓唬谁不好,为什么吓唬老子?
鱼身上的金光璀璨到了极致,蟒口追上鱼尾,似要把金光遮蔽。
咔擦——
终于,那鱼没有逃脱成为蟒蛇腹中物的命运。巨大的蟒口合上,口角留下一丝猩红。
焦旭仿佛看到,那鱼身上的光芒在璀璨到极致的——瞬间,仿佛出现了霎时的暗淡。
恐惧已经开始影响视觉了,焦旭这样认为。
就在他以为,那蟒蛇吃掉那鱼之后,定然会解决他这个蝼蚁了。
毕竟,相对于鱼而言——人肉对于妖才是大补。这是山上的师兄说的。
然而,那巨蟒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令他大跌眼镜。
那蟒蛇面向天外山的方向,弓着长长的身躯,一双狭长的眼睛看着山上,目光里的凶狠和杀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忌惮,心虚,以及强行压制的恐惧。
良久,焦旭立在那里,全身不剩一丝气力,精神频临崩溃。
那巨蟒的眼角,闪过迟疑,终于,仿若下定某种决心,它的身躯渐渐变淡,直至消失。
嘭……
焦旭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自从那巨蟒气息出现,他的身体不曾移动一下。
那气息,即使山上的那些执事大人与之相比,也似是云泥之差天壤之别。
焦旭的目光仰望着苍穹,生平第一次,他生出对于实力的渴望。
如果以前的他,修仙是为了传说中的长生,那从今天起,他的目的多出一条:
为了主宰,主宰自己的生死,主宰自己的命运。
忽地,他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摸了摸,圆圆的,暖暖的……
好似有一股热流从传入他的掌心,他恢复了些许气力。
拿起一看,一颗金色的珠子,散发着神秘的光芒。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那鱼临死前,身上的那一丝暗淡。
然后,没等他细细端详,那珠子,从他的手心中,消失不见了,赤裸裸地消失不见了。
焦旭,并没有奇怪,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还完全消化过来。
感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焦旭站了起来,向着山上蹒跚而去。
残阳似血,山上沐浴着一层光辉,焦旭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他没有发现,在他身后,那棵老槐旁,一个老者,面容枯槁,正目光深邃的看着他。
山上,茅屋几千,零零落落,于风中伫立。
真正的天外山,当然,不是这样。
焦旭的目光,带着渴望,穿过了数千茅屋,看向了山的最深处。
据说,那里就是真正的天外门人,那些师兄们,居住的地方。
而这数千茅屋,只是他们这些预备役弟子的临时居所。
时间期限为一年,若踏入练气期,则为天外山门人,失败,就只得灰溜溜地下山了。
这一次,山门招收预备役弟子九百六十八人,九个月过去,已有四十一人练气成功,离开这里,踏入山门,获得了蹒跚在修路的资格。
四十一人,连九百六十八人一个零头都没有达到。
而这九百余人,也是九个月前,从几十万人中,挑选而来,他们具备了修仙的资质,这种资质,于山上的仙人而言,叫做灵根。
拥有灵根者,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然而时间过去一多半,练气成功,踏入仙道者,却十不足一。
数不尽的英才,将在练气时,止步仙途,而这,仅仅是漫漫修路——第一步。
修路之艰难,由此可见。
焦旭,不希望自己,也成为这么一员。
见识过那大妖的惊天威势,他的心,成熟了些许,强大了些许。
莫名地,他充满了信心。
他,终将像那四十一人一样,练气成功,踏入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