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莫娜·佩芝小姐的日记内容。
我很高兴我又重新开始写日记了,之前的日记都遗失在那个糟糕的旅行里了。重大的损失。
自从来到伦敦,我再也没写日记。其实发生的事情很多,很遗憾没有记录,好在从现在开始也不晚。
唉,伦敦,伦敦!这个既肮脏又潮湿,混乱不堪的城市,却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定居点。这不是一个手里有这大把的钞票与股份的女人应该做的事情,然而他喜欢这儿,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应该把我的庄园租出去了,而不是让它荒废在那儿,明天我就给我的庄园管家发电报。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我要放着庄园不住,放着大把的钱不花,跑到城里来过日子。但是说真的,干嘛不?我不想回利物浦了,至少现在不要。我把庄园里属于黑阁的东西全部好好的放了起来,然后才意识到我甚至都不能亲手埋葬他。我没有他的尸体。他在哪儿?静静地躺在塞纳河里,任河水冲刷他的尸体吗?没有他的颜料与他的画笔,没有我和任何的朋友陪伴,他不孤独吗?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他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永永远远,巴黎人都不会知道,有一个懦弱的,天真的,失意的男人拼尽了一切去保护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异国他乡人?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回利物浦面对一个没有安德烈·黑阁打理的庄园,面对那些没有人再来使用的画笔,面对那些没有画完的画作。一旦想起他的身影与音容,甚至只是他的名字,我便感到无比的矛盾。一方面,我对歇洛克的感情让我觉得对不住黑阁,另一方面,黑阁曾经险些置我于死地的糊涂行为又让我觉得生气。可是想到他为了拯救我奔波,最终在这件事情里丢了性命,我便悲伤心痛,并为了自己曾经没有对他更好而是像一个面对不争气儿子的母亲一样严厉对待他而后悔不已。我只希望,如有一天,时势会允许我将他的英雄行为公开给人们,让人们了解到他的勇敢,善良以及巨大的贡献。即便是歇洛克,也常常在谈及他时表示钦佩与惋惜。有一次我看见他拿出一副画的非常匆忙的画。
“那是黑阁画的。”我盯着那画的笔触。
“在美国草原的时候,”歇洛克说,“他画的。”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画里的歇洛克背对着观众,只留一个飘扬的深色大衣的背影,站在画面的左侧。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碧绿的草原,以及落日与余晖。
我们看着那幅画,沉默了许久。
我不想再写黑阁了,这只能让我心情沉闷。在我对他的追忆与惋惜烟消云散之前,我尽力逃避去想他,来避免忧郁的心情。可惜的是,这不大成功,而且我可能永远也忘不了他。
换个话题吧,亲爱的日记本。
我挺喜欢伦敦的。虽然这儿雾气弥漫,并且时不时就要下雨,例如现在外面的这场大雨。
我莫名的喜欢雨夜,这真的很有诗意(我的女仆一定不喜欢,她的房间真的在漏雨)。去年秋天我来找歇洛克做委托时,就经历了一个雨夜。好吧,一个病者的雨夜。显然我的朋友也喜欢,她喜欢一切浪漫诗意的东西,喜欢一切的戏剧性,因此她在雨夜会更兴奋的过来送我一朵白色的百合花,以及另外的小礼品。这很容易让我记起,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见,也正是在一个雨夜。
三年前我尚在利物浦做我的家庭教师,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力图用我微薄的薪水支撑起黑阁的艺术事业(不可避免的我又提到了他),经常为经济上的拮据犯愁,为母亲的体弱多病犯愁,为黑阁一次次受挫犯愁。就是在那样一个雨夜里,我认识了我如今的好朋友。
那晚风雨极大,我的房顶哗哗直响,这让我没能很快听清敲门声。
“很大的暴风雨,但愿船只都已进入避风港,没有人因此遇难。”我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有人在敲门。
“我的天,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还有人在室外?”我嘟囔着走到门前,“哪位?”
“一对可怜的情侣,没有地方住了,拜托,小姐!”我听见一个女人大声说,她的声音在暴风雨里听上去都有些不真实了,但是出奇的动听。我打开了门,风雨一下子倾泻进来。
“哦天哪!”我惊叫着往后退,这对不速之客急忙挤进屋子,以最快的速度关了门。
“我猜我们弄湿了您的地毯?”那个女人抬起眼睛,她有着深色的头发与明亮的,极其美丽的蓝眼睛。尽管浑身湿透,头发也凌乱不堪,但显然这是一个精致优雅的美人。她身后的男人有着高高的个子,穿着正儿八经的西装,现在正忙着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露出了西装马甲。他的容貌平淡无奇,简直是看一眼就会忘记的类型,甚至还显得有些木讷与刻板。乍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对,倒像是贵妇人与管家。
“别开玩笑了,”我说,“你觉得我会有钱铺地毯?敢问您的姓名?”
她用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敏锐的看了我一眼:“玛格丽特。”
“您没有姓吗?”
“玛格丽特·卡特,小姐,请问您芳名?”
“莫娜·佩芝,”我把手伸给她,“事先说明,我不收留逃犯之类的会让我惹上麻烦的人士。”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不是逃犯。”她撩开湿透的头发,微笑着看着我。
“却不能保证你们不会让我惹上麻烦?”我半开玩笑的说,转身向楼上走,“跟我来,两位,我得给你们烧起炉子烤烤火,铺上床。看你们湿的就像是从海里游上来一样。”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盯着他们看。
“哦天哪,别对我说你们就是从海里游出来的。”
女人向我耸了耸肩,男人尴尬地把眼睛四处的瞟。
我扶额。
“不想欺骗好心人,”她说,“只能说我们是从海里游上来的,有人企图绑架我们。您不会把我们在赶回暴风雨里吧?”
“不会,”我心累的说,“但明天你们就走吧,我日子过得够艰难的,不想雪上加霜。”
第二天他们没走。他们在我这儿躲了一个星期后,我发现确实有人在找他们。他们拒绝给我透露事情的始末,我深深的怀疑那女人是个有夫之妇,与她的管家私奔了,被丈夫四处寻找。对此推测,所谓的玛格丽特·卡特只是付之一笑。
“我向你保证事情比这复杂,佩芝小姐,告诉你真相无疑是危险的,对我,也对你。”
我看了她一会儿,只见她慢慢掏出一个银色的东西。我接过来细细端详。
“这是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
“我的地狱。”她说。
第二天,他们消失了,徒留下一封长长的信与一朵带着露水的百合花,她在这封信里向我透露了前后原委,讲诉了她的身世,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的威胁,她的信念。这个故事太离奇以至于我一开始无法相信我竟搅进了这么一个戏剧性十足而且涉及王室的故事,但我选择相信她并祝福他们一帆风顺。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主见而又最不屈服的女人,和她比起来我真是差多了。
在那封信的末尾,她是那么写的:“那晚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么大的暴风雨,你家门口有一丛百合花在夜幕风雨中摇曳……那真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就是你,佩芝,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的你就像那些百合花,疲惫,忧郁,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但不肯凋谢。夜越是深沉,越显得你洁白无瑕与清新可人。我的好朋友,愿你以后能得到你的幸福,愿我们还能相见。作为一名敬业的歌剧演员,我极其关心事情的戏剧性与细节的浪漫,所以……我折了你门口的百合花送给你,你肯定不会生气的,是吧?”
署名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这大概才是真名——艾琳·艾德勒。
于是我默默的放下信纸,然后去查看我的百合花被摧残成什么样子了。
时隔三年,我再次遇见她是收到她的信:“听闻您定居伦敦,不胜欣喜,明晚将在歌剧院演出著名歌剧《弄臣》,若您能出席,我会极其荣幸。艾琳·艾德勒敬上。”
我兴奋的站起来,眼前掠过那双美丽敏锐的蓝眼睛。
在开演前我在后台与她有了一番畅谈,她的处境比以前强了很多,大英帝国的强盛促使她决定停留于此以寻求庇护,但她直言不讳的告诉我,她依然在危机中。
“这些年我与诺顿四处奔走,但始终没有甩掉威廉和我的……父母。或许他们觉得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但是随便吧,我不会屈服的,想要控制我,他们迟到了太久。”
“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亲爱的,单单是……”她叹了口气,“祝福我们吧,我和诺顿打算成婚了。”
“哦,亲爱的艾德勒!”我微笑起来,“这太好了,你们打算正式成婚了?”
“是啊,在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好几年后,我们要结婚了。我对这个无所谓,你知道,一对儿没结婚的情侣浪迹天涯都顾不上结婚……也挺浪漫的。嗯?但是诺顿就是喜欢婚礼这种套路,就是那种在上帝面前说一句‘是的,我愿意’的套路。”
“哦,艾德勒,我真是搞不懂你们怎么……你们看上去不太相配知道吗?你,聪明,浪漫,不按常理出牌,他,木讷,传统,喜欢按着一般套路走。你们真的玩得到一起?”
她调皮的一挑眉毛:“哦,亲爱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是在一起了,管它相配不相配。你不能用这种思维考虑爱情,不然非栽跟头不可。说真的,让诺顿这种人常年跟我上演私奔的戏码实在太不容易,他想要个婚礼,我必须给他一个。过几天我就去请个婚礼策划,然后就是资金问题。”
我一脸尴尬:“艾德勒……”
她对着我眨眼睛:“你现在还经济拮据吗?”
“我懂了,需要多少和我说,新婚礼物。”我哭笑不得地说。
她高兴的拥抱了我:“亲爱的,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从此她每天晚上给我送一朵白百合,一般都是托人送来,美名其曰为“追忆我们的美好时光”。然而我仔细的回想一下……好像美好的有限啊,尤其是他们吃我的住我的还破坏我的花的时候…………
………………………………
我听见女仆在敲门,今天到此为止。
我合上了日记本:“怎么了?”
“有人来访,小姐,她自称艾琳·艾德勒,要送给您花。”
哦,奇怪,今夜她亲自现身了。
我走下楼,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门口。
“哦,艾琳?我的天,你知道在下雨吧?”我惊愕的看着她。
“当然,亲爱的,我就是从雨里来的呀。不,别担心,我坐马车来的。”
“是啊,”我无奈的笑着,“这次不是从海里爬出来的了,而是从泰晤士河爬出来,是吧?”
“我说我是为了纪念我们初次相见的雨夜,所以今晚亲自给你送花,信吗?”
我翻了个白眼:“有话直说,艾琳。”
“好吧,这个给你。”
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百合花,与一个银色的,当初她给我看过的徽章。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保留它,佩芝,拜托。它能证明我真正的身份。”
“我以为你不想要那个身份。”我说。
“也许,”她苦笑了一下,“我确实不想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些时候,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那你还把它放在我这儿?”
“嗯……我不想让它被我们邪恶的威廉王子殿下找到,以此为由把我带回去,更不想被某些好事之徒找到大做文章,比如私家侦探什么的。而且我有另外的护身符……对了,你对门住了谁?”
我忍不住瞟一眼221B,“怎么问这个?”
“有人警告我,威廉——我想我现在应该称他为奥姆施泰因才显得疏远——也许会雇佣一名名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家侦探来对付我。我想我得应对一下。”
我愣住了。
“不,”我说,“他不会帮助冯·奥姆施泰因,他是一个挺高尚的人,如果你听说了他的名号,你就会知道。”
“哦?”她抱起肩膀靠在门框上,“会吗?这么说来他名声不错?”
我点点头。
“我很抱歉,莫娜,你得知道,我已经见到太多太多的高尚者一夜之间堕落成卑鄙小人。冯·奥姆施泰因是波西米亚王储,他有钱有势,很可能收买任何人包括在你口中高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莫娜,”她逼近我,“你和他亲近吗?”
“我……”我犹豫地说,“我们……认识很久了……”
“仅仅是认识?”她咄咄逼人,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几乎觉得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鬼魅,“是什么让你放弃你的庄园,跑到浑浊的拥挤的伦敦住公寓?”
我猛地睁大眼睛:“你调查我?”
“情报对我来说唾手可得,你不该关心这个,而是该关心你挑选了什么样的男人,莫娜。你确定他不是为了钱出卖灵魂的人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很确定,艾琳,他不会……他不在乎钱,有时他还会倒搭钱来帮助贫穷的委托人,有时即便委托人出再高的价格,也不能够收买他做违反正义的事情。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艾琳·艾德勒沉默了一会儿。
“他爱你吗?”
“……”
“如果爱,你就是他的弱点。听着,莫娜,别人无法收买他,是因为出的价还不够高以及他不需要钱。这世上的男人有一种共性,那就是,如果他们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他们可就明白钱的好处了。有时他们宁愿去偷去抢也要让女人过上奢侈的生活。当他有了你,他的行为方式一定会变,即便他对一块领地毫无兴趣,但他也不能否认让你来做领主夫人是个绝佳的好主意。”
我颤抖着抬起手:“领主?你在说什么?艾琳,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同情的看着我:“你是一个高尚的女人,莫娜,所以我希望你能不太心碎。我得到消息,冯·奥姆施泰因已经在伦敦了,他雇佣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报酬是波西米亚的一个省。”
我直直的瞪着她。“不,”我机械地说,“这是假消息,至少他没成功雇到歇洛克。”
“我也希望是这样,亲爱的。但是今天我见到他了。”
我打了个哆嗦。
“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他上门做婚礼策划。你知道,我是一个演员,我时常化装,也善于识破乔装打扮。他做的天衣无缝,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但后来我越看越不对。亲爱的,他很可能看见了我的徽章,我也不确定,是我疏忽了。直到他走了,我才拿到了一张福尔摩斯先生的照片。我觉得那个婚礼策划人就是他。”
我倒吸一口气。
“你没法确定这个,艾琳,他是乔装出现。要是那不是他呢?”
“我也希望如此,福尔摩斯先生的能力据说非同凡响,我不想有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但是在我的调查下,他的婚礼策划几乎与他那位忠诚的传记作者约翰·华生医生的婚礼策划一模一样。”
“所有的婚礼都是一样,艾琳。”我喃喃地说。
“总有不一样的地方,莫娜,别逃避现实了,”艾琳的蓝眼睛悲伤地看着我,“他接受了奥姆施泰因的委托,他是波西米亚王室的人。”
我的脸色一定很差,以至于艾琳不得不扶住我。“还好吗莫娜?”
“一点也不好,艾琳。也许奥姆施泰因没告诉他全部,他才会接受的。他一定是不知道原委才犯了错。艾琳,他没必要为了钱那么做,你知道他哥哥是谁吗?”
“我知道,”她平静的说,“但这是英国,君主立宪,政府也好,王室也罢,都不可能划出一个省送给他。但波西米亚王室就能。”
我使劲压著我的眼泪:“那他是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王储欺骗了他。”
“也许,也许奥姆施泰因隐瞒了部分事实。这样,你来帮我试探一下。白天他似乎看到了我的徽章,又好像没看到。我不确定,所以再来一次,你来想办法让他看到至少知道这个徽章,别透露你我的关系否则他可能不会对你说实话或者利用你。然后,去试探他知不知道这个徽章的含义。如果他知道,那就糟糕了,因为真的很少人会知道的,这就说明他知道了一切。他连我的身份都知道了,就不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我颤抖着看着这徽章。
“告诉我你不会被收买。”
“我不会,我站在你这边。”我说。
她把我拽过去,吻了我的脸颊。
“除了诺顿我只信任你,”她低声说,“永远不要背叛我,求你。再见了。”
她立即隐去在夜幕里了。我做了个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转身看到了华生大夫。和他说了没几句,女仆就过来抱怨房间又漏雨了。
我把百合花与徽章往桌子上一放就走开了。华生看见了,那福尔摩斯就会知道的。他俩一向互通有无。
当我回来时,华生医生已经不见了,只有福尔摩斯坐在客厅,他的面前放着那个徽章。
“晚上好,”我强自镇定的说,“怎么还不睡?”
他走过来,把我拉进他怀里,闻了闻我的额头与脸颊,然后盯着我看。
“那是什么?”
“一个徽章啊,朋友的礼物。”我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点。
“你的朋友叫什么?”
“玛格丽特·卡特。”我毫不犹豫地说。
他愣了一下,突然使劲地吻我。
“答应我,莫娜,你不会欺骗我。”
我搂住他,和他接吻,蹭他的鼻尖。不,我在心里说,我没法答应这个。
“我答应你。”我说。
他最后亲了亲我,慢慢放开了我。
“你能给我讲一下你的案子吗?”我尽量轻松的说。
“现在不行,莫娜,我答应给委托人保密。”
“只是和我说,是我。”我温柔的说。
“现在不行,我得……我得出门。”
“你去哪儿?”
“为了案子,莫娜,”他亲我一下,立即穿上大衣,转身离开了。我站在原地不动,感觉门打开时潮湿的凉风吹过。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等着你。”我对空气说。然而并没有人回应我。
风雨越来越大了。这会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