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节选自雷斯垂德探长在本案结束时写的未修改版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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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要非常遗憾地写道,本案的另一位当事人,安德烈·黑阁的命运。这位曾经拯救了我两次的先生,勇敢的拯救了我第三次,用他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我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最令人撕心裂肺的案子。我见过无数的谋杀,也曾有许多我相识的人离开世界。但是,这一次,实在是我最悲痛的一回。
当时私家侦探福尔摩斯先生用他的智慧发现了各个炸弹的设置点(我对天发誓我一点也不嫉妒他的智慧),时间紧迫,他通知了黑阁先生,前去各点拆弹。我实在是不放心,当即乘马车去寻找他。
我是在第一个炸弹安置点找到他的,他已经把第一个炸弹拆卸完毕了。只见他脸色苍白,手不断发抖,坐在地上连着向后面蹭几下,试图远离已拆卸的炸弹。看起来,他的勇气已经用的精光,以至于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没事的,黑阁,”我迅速向他靠近,“没问题,我来了,把事情交给我,你回旅店好吗?”
“探长!”他惊喜的向我转过头,“哦,我的天,我的天啊!基督!耶稣!上帝!感谢圣母玛利亚!”
“要谢得谢我,”我尽量拿出我那安慰惊恐的受害人的那一套,“没事了,嗨!看,我在这儿!”
我陪他一起坐在地上,用一只手臂搂住他,尽力的安抚他:“好啦,这不拆了一个吗?做得漂亮!现在,回旅馆好吗?把剩下的交给我,你就没有危险了。来,起来!”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潮湿而冰凉,那是因为过分紧张而产生的汗水。他的额头上也尽是汗珠,我用袖子随便给他擦了擦,像哄孩子一样,想哄他回旅馆。
他一开始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仅是机械的点头,行使我的命令。但即将登上马车时他突然反应过来。
“不行!我不能走!福尔摩斯让我去拆弹啊!我怎么能走啊!”
“我去拆弹好吗?你回去睡一觉。”我使劲把他往车厢里推。
“不行!”他手舞足蹈的大喊,“福尔摩斯让我去!他有说让你去吗?”
“没啊,我自己就来了。”
“那不完了!必须我去!”
我气得直翻白眼,早知道就说是福尔摩斯让我来的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实诚啊!
“很危险,知道吗?这不是你应付得了的。”我尽力说服他,“而且你为什么要听福尔摩斯的呢?”
“那你还不能自己去!”他倔的像头驴(原谅我这么说),“这么危险,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我竖起眉毛:“你跟着我就不危险了吗?”
“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
我扶额。
“再说了,”他死死抓着我的肩膀,“雷斯垂德,你想一想,想一想!好几颗炸弹呢!会炸死很多人,有人会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被他晃得头晕脑胀,“所以我要去拆弹了,你……”
“我跟着。”
我看着他那又是天真又是坚定的表情,真不知该夸他两句呢,还是扇他一巴掌。这要是我的警员,我早就一脚踹过去了。让你再犯傻!
但是这不是我的警员,这是黑阁,安德烈·黑阁,一个小画家,一个逃犯,一个既痴情又天真的男人,一个对别人不设防到极点的小可怜。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自己看见的其实是条小流浪狗,明明都被人踹得浑身是伤,忍饥挨饿的受尽苦楚,偏偏再有人对他一招手,他立马就颠颠儿地上去了,一点都不带迟疑的,该亲热的亲热,该舔手的舔手,绝不冷落了你。
“好吧,”最终我说,“我们上车。”
“我的天,我的天!”在目睹黑阁小心翼翼的剪断了第二个炸弹的导线后,我大松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大胆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刚拆了一个吧……比起炸弹,我比较害怕拆不完炸弹,然后死很多很多的人。”
“你人不错嘛,”我说,“真的,我挺喜欢你的,虽说最终我得把你送回英国,交给法庭——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你应该那么做,”他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你是官方侦探而我是逃犯。我一开始就没有做正确的事情,当然应该接受惩罚。”
不知怎的我哑口无言。“走吧,”他说,“还有三个炸弹呢。”
于是我们就像兔子一样跃上马车,急吼吼地驶往下一个地点。我们两个绞尽脑汁,设计一条可以最快到达这些地方的线路。说真的,要是福尔摩斯先生在就好了,他一定可以连眼都不眨就画出最节省时间的道路。哦不,我不是在嫉妒他的智慧,不是!
“你确定是这个?”我咽了口口水,紧张地看着黑阁手中的剪刀,他正犹犹豫豫地把一根线放在剪刀间,不知是打算剪还是不剪。
“这个是第二种炸弹,方法和原先的两个不一样的,”他愁眉苦脸的说,“福尔摩斯在电话里讲了怎么拆,但是……我现在好像有点忘了。”
“你可不能忘,”我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你要是剪错了,我们就直接炸死了!”
他试探的看着我:“要不,你先躲躲?”
我的头都摇成拨浪鼓了:“不行不行,我不能把你扔在这儿。我来就是保护你的。”
听了这话,他突然眼睛发亮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
“谢谢你。”他说。
“谢我干嘛?”我莫名其妙,“别浪费时间了,剪吧!”
“你先把那家人都转移出去。”他敲着炸弹依靠的墙面。墙的那面是一户人家。
“好吧,”我也觉得这样比较保险,“我去去就来。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你动手!就算是要炸死,也得我们一起死!”
他皱起眉头:“不是吧?我不想和你一起死的。一点也不浪漫!”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时的情境下开出玩笑的,我又怎么就在那种情况下肆无忌惮的笑出来了。
于是我敲开那扇门,掏出证件,用我蹩脚地法语要求这家人先转移一下。安抚情绪,收拾东西(是的你们没有看错,这家人非要在性命攸关之时收拾一下东西),更别提这家那个流鼻涕的小鬼因为家里人忙来忙去没有人陪他玩了,站在墙角嚎啕大哭。我想起黑阁还守在炸弹旁,也许危险得很,也许他心惊胆战的等我回去,我就不耐烦起来,险些给那小鬼一巴掌。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情况够乱的了,就别再把事情搅和得更乱了。
最终我终于带那户人家转移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哭哭啼啼的鼻涕虫就在我臂弯里,把鼻涕很不客气的蹭在了我衣服上,还揪着我的头发问:“你是警察吗?那你有枪吗?有吗?”而女主人一边走一边向我唠叨她的丈夫抽烟喝酒赌博无所不为,还偷着去妓院,而且从不自己洗袜子,也不够关心孩子,好像我是个知心姐姐或者妇女之友似的。而她的丈夫就开始予以反驳,开始向我述说他结婚后的灾难生活,并警告我千万别结婚。这还没完,走到一半,女主人非要回去拿她那忘记了的项链,吓得我急忙把她拽住,坚决不许她回去。等到我终于搞定了他们,女主人又拉住我,要把她的妹妹介绍给我“做朋友”。吓得我甩开她的手,拔腿就跑。唠叨的女人见识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见识一个顺便深入交往一下。
等我狂奔回原来的地方时,黑阁已经站在马车旁了,表情是硬充出来的理直气壮,眼神是货真价实的做贼心虚。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自己拆了?”我板着脸问他。
“拆了,”他故意的做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做的一点也不好因为不熟练),“嗯,我自己可以。”
“我说过要等我回来吧?”我摆出探长的架势,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擅自行动了?嗯?”
他耸了一下肩,假装无所谓,但他的腿都有点发抖,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他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他吓得要死,却要把我支开,自己动手。我知道是为什么。
我早就说过,他天真的令人惊奇,善良的叫人心疼。
“还有两个,还有两个,”黑阁嘴里念念叨叨,他的腿不断的哆嗦。不是害怕的那种哆嗦,是有意识的,不耐烦的。
“别说了,”我烦躁的说,“马车很快了,要飞起来了!”
“但是还太慢!”他死盯着怀表,“你能再快点?”
“那你来驾车啊!”我咆哮道,马车迅速向前驶去,撞翻了一个水果摊——然而并没有时间下车道歉。我还一度担心黑阁会从车上跳下去专门跟人家道个歉呢,好在他不是那么傻的。
“到了到了!”他大喊着,我拼尽力气拉住了了缰绳。
还有半个小时。
“来不及了!”我听见他的声音都是抖的,“还有一个,在西郊大道,我们拆了这个就来不及过去了!”
我心急火燎的跳下车:“先拆这个,快!”
他慢慢把炸弹从依附物上弄下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捧着它往马车走。
“你干嘛?”
“你驾车。”他脸色发白,但还算镇定自若的说道。
我恍然大悟,急忙跳回马车。“我尽量不让马车颠簸的太厉害!”
他点点头,然后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等等,我问一句,如果颠簸的厉害,有爆炸的可能吗?”
我回过头去看他:“太有了。很可能。”
“那么,如果爆炸了,我们都会炸死是吗?”
我使劲的点头:“到不了粉身碎骨的地步,但肯定没命了。”
他的脸越来越白。
“下车!”我命令他说,“交给我!”
他不说话,也没动。既不下车,也没说让我开始驾车。
这不是他该承受的。他本应该在那个大庄园里画几幅画,管管家,穿着笔挺的西服,喝着最香浓的茶,过着他那随遇而安的小日子,和他的未婚妻一起。然而阴差阳错,他就已经坐在异国他乡的马车上,捧着一个不小心就要爆炸的炸弹,还要孜孜不倦的奔向下一个炸弹的所在。我已经决定了,让他退出这个该死的炸弹游戏,过他那普通人的生活。
“给我。”我向他伸出手,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给你以后呢?”他歪着头,我在他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一个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的自己。
“我负责,”我说,“你走吧,回旅馆,去睡一觉或者读读书画幅画,总之,做点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难道现在我们所做的不正常吗?”
“恐怕正常人不会捧着炸弹坐在马车上,或者东奔西跑的去拆弹。”
“你错了,”他又开始歪头了,“那是因为他们没机会,如果他们也遇上这种事,就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因为这关系了许多人的性命。”
“你真天真,”我明白的告诉他,“但这不是你该干的好吗?别受福尔摩斯那家伙的迷惑。你得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是安德烈·傻不愣登·黑阁。”他有些快意的笑起来,“现在,我们出发,请别让马车颠簸的太厉害好吗?我们炸死就算了,沿途的人被炸死就冤枉了。”
“我可不敢保证,”我喃喃地说,“我驾车技术一般般啊。”
他还在笑,在我的身后,抱着炸弹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如果我们真的一起被炸死,还挺浪漫的。”
“滚你的,”我咬牙切齿,“还不如一起活着来的浪漫!不对,我要和一个姑娘一起活着,不是和你!”
他还在哈哈大笑。但那不是真的。
我啪的抽了一鞭,并不知道自己拉了一颗危险的炸弹的马儿开始奔跑。我疑心它们是知道的,但是,假装很快活,跑的很欢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