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案名为“疑心重重的新娘”,这是。
伦敦的天气永远阴沉多雨,整个城市又浸泡在倾盆大雨里了。我坐在家里。嘴里咬着一块司康饼,我的妻子梅丽则在礼物收拾着行李。她时不时出来看我一眼,然后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我倒一杯香醇浓郁的热茶。
“亲爱的,你就这么不高兴?去贝克街住一阵子不好吗?”
“很好,我很乐意,”我垂头丧气的说,“让我不乐意的是你要出门那么久——那么久。”
我听见梅丽叹了口气,裙摆的衣料沙沙响了一下,她又收拾行李去了。
自从我结婚后,回贝克街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也有一阵子没有参与我亲爱的老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工作了。最近倒是有一个机会:梅丽的闺蜜刚刚丧夫,夫家与娘家都没有什么亲人,偏偏这位闺蜜神经脆弱,又是个妇道人家,自己都照料不好自己,更别提要给亡夫准备后事了。梅丽一收到她的信,立即开始收拾行李,要去陪她住一阵子。这么一来,我就被撇在家里了。对此,梅丽有一个好主意。
“你可以回贝克街住一段时间,”她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他。”
“能和他住我当然高兴,”我说,“可我有一阵子是见不到你的。”
梅丽对此致以抱歉的微笑,显然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好吧,我想我不应该抱怨什么。
把家里交给女仆照料,我们一起出了门。雨下得很大,我把行李搬上预约的马车,給梅丽打着伞,看她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真的不要我送你去火车站?”我问她。
她温柔地摸摸我的脸:“不,不必了。听好,我不在的时候照护好自己,也照顾一下他。如果你们要去做什么冒险的事情,记得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别让自己受伤。”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提着我的东西踏上另一辆马车,准备前往贝克街。
昨天我就已经通知了福尔摩斯,我打算回去住几天,想必他是相当高兴的,并且已经请哈德森太太为我收拾好房间。果不其然,当我来到那间熟悉的公寓时,哈德森太太热情地为我开了门。
“快进来,我的好孩子,”她拽着我的衣袖进了门,大门咔的一声合上,把雨声关在了门外。
“多大的雨啊,过来喝口热茶。先把大衣脱了吧。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就对我说:‘华生要来住了,快把他的房间收拾出来吧。’他别提多高兴了,一直在起居室里搓着手走来走去。来来来,你的东西让我给你放好,快去楼上看看他。”
“他最近有新案子吗”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
“这我可不知道。哦,他昨天有收到一封信,大约是委托人的信吧,你自己上去问问他嘛。好了,我要去准备点小饼干,是他要我为你准备的。他说你就是爱吃点儿小玩意。”
我笑着向楼梯走去:“他体贴起来时也够体贴的。”
“专横起来时也够专横的。”哈德森太太发着牢骚。
我快步走进起居室,我的好朋友果然在那里,正蜷着腿抱着膝盖,窝在椅子里出神呢。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挚友,大约是伦敦乃至世界上唯一的咨询侦探。他身材颀长,目光锐利,灰色的眼珠常放出夺目的光彩。细长的鹰钩鼻为他的相貌平添了几分机警与果断,方正而突出的下颚表现了他的毅力。他已经过了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但他机警的神情与偶然露出的调皮使他显得非常有活力。他的一举一动都说明他是一个极尽优雅温和的绅士,但他的目光告诉别人,他也可以变得专横任性甚至是霸道粗鲁。这并不是一个令任何女人都为之倾倒的浪漫美男子,但他的绅士风度与男子气概总能让一些慧眼识人的女士折服。更何况他还有着常人难以拥有的天赋与智慧,他的天才简直是史无仅有。只可惜这位值得女士们浮想联翩的天才心中只有案子与工作,对女士们的美貌与温柔毫无兴趣,并且坚信情感会摧毁理智,影响他的工作。这种古怪的见解与他同样古怪的脾气足以使多情的女士们望而却步。
现在,他正窝在椅子里,目光迷茫而又呆滞,显然是在思考。我蹑手蹑脚的坐下来,不想打扰到他,可他去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下子转过头来。
“华生?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立即起身向我走来,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芒。我握住了他的手。
“刚到,我亲爱的福尔摩斯,看来你真的思考的很专心,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好意思,我的华生,我绝对没有怠慢你的意思,”他调皮的眨眨眼,“只是我当时真的在回忆什么,没注意你来了。”
“回忆?所以你不是在思考?”
“啊,两者是差不多的,反正我没注意你进来是毋庸置疑的。”
“你又有了案子吗?”
他冲我笑笑,把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在书架上,看见了吗?”
书架上的书摆的乱七八糟,上面随意搭了一张纸。我福至心灵的走上前去拿下这张纸,原来是封信,字迹工整娟秀,显然出自一位女士之手: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十分抱歉打扰您,但我确实需要帮助。阔别六年之久,愿您一切安好,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最近我遇上了几件奇怪的事,可能会使我与我的未婚夫都陷入危险之中。9月2号我将抵达伦敦,如有时间,请在家中等我,我将向您求助。当然您可以躲开我,我也可以寻找别的办法,但我相信您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不会为了陈年旧事拒绝一位走投无路的女士。
您的旧友,莫娜·佩芝敬上
我惊讶地抖抖信纸,好像能把这位女士从信纸里抖出来,好回答我的一切疑惑似的。“怎么?”我说,“这位佩芝小姐是你的熟人?”
福尔摩斯正闭目养神,眼也不睁的反问了我:“亲爱的华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与什么女士有长久的交情?”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确实和她认识多年,有十年了吧。她也确实是我的熟人……有一阵子我们可比熟人亲近多了呢。”
“这怎么说?”
福尔摩斯骤然睁开了双眼:“就是说,我们一度到达谈婚论嫁的程度。等等华生,别惊叫,别惊叫好吗?你会把哈德森太太吓坏的。你好啊哈德森太太。”
“你好,先生,我送了小饼干来。”哈德森太太把点心放在桌子上,“要茶吗,或是咖啡?”
“当然是咖啡了。哦,华生也想来杯咖啡吧。”
“我不介意,福尔摩斯。你先把那位莫娜·佩芝小姐的事情说明白。怎么回事?你……居然……我是说,你也有那种经历吗。我的天哪,告诉我你在开玩笑,要不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福尔摩斯给了我一个“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继续对哈德森太太说:“三杯咖啡,我的哈德森太太。”
“三杯?”
“没错,三杯,因为我们的委托人怕是要来了。”福尔摩斯看着窗外,表情有点发愣,嘴里还念念有词:“应该是她,变化不算太大,那是她吧?当然,当然,是她。过街,过街吧,为什么原地不动?”
我好奇的凑过去,看见窗外的对街站了一位女士,斜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戴着墨蓝色的宽檐帽,与之相应的穿了墨蓝色的长裙,大约刚下了马车,伫立在街头的大雨里。玻璃上的水珠干扰了我的视线,实在看不清什么,天知道福尔摩斯是怎么说出“变化不算太大”这种话的。
“她为什么不过来按门铃”我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福尔摩斯烦躁不安的回了我这么一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华生?抱歉,我的脾气一阵一阵的。”
“没必要道歉,”我耸耸肩,“你就这破脾气,我都习惯了好吗?”
“我猜也是,”他嘟嘟囔囔的说,“太好了,以后就不用道歉了。”
“福尔摩斯!”
“怎么了,你说的不用道歉。”
“少抓我的话柄,你这叫得寸进尺!”
“难道你刚才是在对我撒谎?”
“我!”我一阵气结。没错,和他相处就是得习惯他这莫名其妙的脾气。他一会儿对你很温和,一会儿专横无礼,有时还会做点孩子气的举动。每当他犯他的孩子气时,你可以把他的年龄设定为十岁或者更小,好了,你理解他了。
正当我也沦为孩子气的产物,搜肠刮肚的寻找反击他的词汇时,门铃响了。
“看来她终于按门铃了。”福尔摩斯端正了一下坐姿。
“太好啦!”我一拍大腿,“我要好好看看这位曾与你有亲密关系的女士。她是不是美貌绝伦?一定是,否则不足以打动你这种人。”
福尔摩斯脸上出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可能是后悔把那位女士的实情告诉我,也可能是嘲笑我的观点。“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美貌绝伦,我对女子容貌研究的比较少。好了,她上来了。”
果然,楼梯上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很快起居室的门被推开,哈德森太太带着我们的女委托人走了进来。
“您坐吧,小姐,先生一直等您。我先下去了,咖啡稍后就到。”
女委托人向哈德森太太躬了躬身,我们的房东便走了出去。我打量着这位小姐。只见她穿了一件简单的长裙,像是赶路时专门穿的。看似简朴,但衣服的衣料泛着华美的光泽,袖口装饰的蕾丝、领口的缎带以及裙板的荷叶边都相当的精致,恐怕价格不菲。墨蓝色的衣服让她看上去身材修长,再加上纯白色的蕾丝与缎带,简洁而有讲究的色彩搭配说明她身份不凡。她无声无息的坐在一把椅子上,十根纤细的手指扭来扭去,好像有点紧张。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有的地方变了颜色,像是常年与化学药品接触。这就奇了怪了,一位收入不少的女士没理由和化学药品打交道。化学——这绝不是女子的学科。当然,我也有心为读者们描写一下她的容貌,但她的脸上笼了一层面纱。即便不厚,也足以让我不识其真面目了。
她就这样寂静的坐在椅子上,好像专为这沉默而来。福尔摩斯也静静的打量她,不急着开口。我怀疑他是不知怎么开口,专等这位小姐说话。诚然,旧情人相见总要尴尬一下,只是没想到这情景会落到福尔摩斯身上,实在值得我幸灾乐祸一番。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我不能让我的朋友尴尬太久,更何况这位小姐有要事相求不是吗?我把点心碟向女客的方向推了推:“您要来点小饼干吗。”
“谢谢您,先生。”她终于摘下了面纱,这回我终于可以看清她的脸了。这位小姐有着栗子色的头发,乖乖的盘起来压在帽子里,仅露出鬓发,看上去光滑柔亮。她的眼睛也是栗子色的,眼形有一点圆,明亮而活泼,但眼神有一瞬间是锐利的,让人有点受惊。但随即她便露出一个优雅而又温暖的微笑。好像要安抚一下受惊的人。嘴唇有点薄,但和鼻子搭配协调,皮肤白皙,举止得体。总的来说,从外貌上看,这是一个甜美温和而又优雅礼貌的女人,但她身上总闪着一种危险的信号,警告靠近的人。她的目光很机警,像一只被狼群追逐的小鹿逃进茂密的从里,时刻警惕着哪里有敌人。我想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很抱歉打扰您,但我确实有事相托。我再也没有亲人和朋友可以商量,所以来请您解答疑惑。”
福尔摩斯摆出他的惯常姿势,指尖相对,懒洋洋地开口了:“我还以为你会先叙叙旧。”
“我觉着您没那个心情。”我们的女客说完就转向我:“先生,敢问您尊姓大名?”
“约翰·H·华生。我是一个医生。您就是佩芝小姐吧。”
“是的,很高兴见到您。”
福尔摩斯显然对我们的寒暄有点不耐烦。他叹口气,扭脸盯着窗外看。佩芝小姐假装没看见,继续和我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闲谈的呢。这时房门开了,原来是哈德森太太送咖啡来了。我立即站起来。
“给我吧,”我接过托盘,“我来倒咖啡吧。”
“有劳您。“佩芝小姐说。
“您加糖吗”
“不。谢谢您了,华生医生。”
“华生……”福尔摩斯一脸的欲言又止。我瞪他一眼。他喝咖啡加不加糖我还不知道?居然还指望我问他。
就在我倒咖啡这一阵子,福尔摩斯决心开始工作:“既然我们都没有叙旧的打算,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请你讲述一下事件发生的始末,越详细越好,这对我的工作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