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江苏总督索玛里拒不归还治河银子,将带头‘告御状’的宝应知县孙蕙罢官下狱,让侄儿索尔浑接任县令。索尔浑是个满洲贵族出身的浮浪子弟,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懂施政理民,把一切公务交给刑名师爷秦柏和捕快王霸处理,这两个人,一个是贪得无厌的蠹虫,一个是滥杀无辜的屠夫。他们和土豪劣绅、奸商、渔霸狼狈为奸,横征暴敛,欺行霸市,榨取钱财,坐地分赃!把风光秀丽的南湖弄得乌烟瘴气,日月无光!
黄河决口,洪水横扫了苏北大地,这条恣肆暴戾的泥龙,不仅夺占了淮河河道,同时吞噬了地面上的一切,土地虽然尚在,但厚厚的泥沙覆盖了地界。政府不派人丈量、清理,任凭民间相互争占,弱肉强食,甚至大打出手。天天都有成百上千争地者涌入县衙,请求公断,弄得衙门里像捅翻了的马蜂窝!索尔浑束手无策,干脆日夜泡在妓院里,任凭事态恶性发展。
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衣食无着,又无所事事,成群结队涌入城里乞讨。大街两边商家店铺廊檐下,搭满了临时窝棚。饿急了的流民,哄抢店铺的事件时有发生,有的甚至啸聚山林,打家劫舍,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孙蕙岀狱,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水灾过后,百废待兴:赈济灾民,清理土地,重建民宅,垦荒复种,疏通河道,昭雪冤案……诸多公务,铺天盖地而来,这些日子,他像一头扎进了乱麻团里,使尽全身解数,也理不出头绪来,急得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有时不耐烦,少不得冲夫人发脾气!夫人不但不同情,反而反唇相讥:“活该,请了诸葛亮来不用,你一龙能治几水?蒲先生虽然比你年轻,见识谋略远远在你之上!有为难事为啥不向先生请教?”
一句话提醒了孙蕙,转嗔为喜道:“人说:家有贤妻,男儿无祸事!夫人说得对,‘遇事没主见,问计诸葛亮嘛!于是吩咐童仆小李子:“快去把先生请来!”
小李子说;“老爷,先生一大早就去乡下给人看病去了!临走对我说:如果大人有时找他,等晚上回来说。”
孙蕙想“先生晚上才回来,此刻闲着干什么?哦,对啦,索尔浑执政期间,制造了多起冤案、错案,我去查看一下卷宗档案,看看有什么冤案亟待昭雪。先抽空审理以下,晚上再找先生议事”主意拿定,便去查阅档案。
打开第一份卷宗,一个起命案赫然入目‘南湖鱼案’细看案情是:“渔民王五,聚众抗税,并用鱼叉刺杀收税人员“水蝎子”致死,按律判斩刑,关押狱中,以待秋决“。后面注着控诉人庞解,见证人王霸字样。看完之后,心中纳闷:宝应过去有收鱼税之规定,后因狂捕乱捞,湖中鲈鱼资塬枯竭,县衙宣布休渔之后,征税自然停止。
索尔浑执政期间,为了搜刮民财,公然违抗圣诏,恢复捕捞纳税,渔民抗税是正当行为。虽然闹出了人命,也一定是收税人狐假虎威,肆意欺凌渔民所致,情有可原,为什么要判斩刑呢?既然人在狱中,何不提来让他和公诉人、证人对簿公堂,查明来龙去脉,重新判决。想到这里,遂派衙役将庞解、王霸找来,狱中提来犯人王五,让三方对簿公堂,重新判决。使蒙冤者得到昭雪:肇亊者受到制裁。
不料事与愿违,罪犯王五一被带到,见两个仇人高气扬地坐在大堂上,心想:孙蕙虽然出山,衙门班底换汤不换药,依旧是坏人得势,好人遭殃!今天重新过堂,无非是逼他画供。索尔浑审案时,不管如何严刑拷打,他拒不招供,希望是有朝一日换了官,伺机翻案。现在看来,翻案希望不但没有,两个凶神恶煞在堂,冤家路窄,打不死也得致残!生不如死,还不如认了罪,挨一刀痛快!想到这里,不等孙蕙问话,他就把以前的供词全部翻了。承认老伴是自己落水淹死的,与水蝎子无关,对聚众滋事,抗拒收税,并用鱼叉刺死水蝎子的事供认不讳。乞求早日行刑,免得皮肉受苦!
他的突然翻供使孙蕙陷入尴尬之中。王霸、庞解却抓住了把柄,联手向孙蕙疯狂反扑!
王霸一跳多高,指着孙蕙的鼻尖大喊大叫:“姓孙的,你压根就是被假钦差撮上台的赝品,有什么资格为死囚翻案?索知县是总督大人派来的好官,清正廉明、铁面无私,他判决的案子都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任何人也休想翻掉!而姓蒲的却冒天下之大不违,盗取官服尚方宝剑,假扮钦差,来宝应搞了个偷梁换柱!将索知县关入大牢。你们犯了弥天大罪,不思悔改,反而打着“昭雪冤案”的幌子铲除异己、陷害良吏!实话告诉你们,我王某人和秦师爷都是总督大人的心腹,早将你们的罪恶密上报南京,等索大人来收拾你们吧!”说完,冷笑一声:“哼!”扬长而去。
孙蕙气得脸色铁青,半晌没说出话来,只得宣布退堂。
王五此刻才明白孙大人让他和两个仇人对簿公堂的良苦用心,自己刚才翻供完全是由于一时误会,错怪了大人的一番好意!后悔不及,扑通跪在孙蕙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大人,我错怪您了,我向您赔罪!不过,我提醒大人,要查明事实真象,必须让鱼市饭铺的老板开口说话。那天,他亲眼目睹了事件全部过程,他是螃蟹、王霸坐地分赃的窝主,当然也喝点残汤啃些剩骨,要他开口很不容易,最好是让蒲先生去开导他上堂做证……”
一番话说得孙蕙恍然大悟:他没有因为老人突然翻供给他带来尴尬而责怪他,而是紧紧攥住老人锁在枷上的双手,含泪致谢,告诉老人,他的冤屈一定能查明昭雪,让老人暂回牢房等待,并嘱咐狱卒除去他的刑具。回家匆匆吃了晚饭,去找蒲松龄议事。
蒲松龄搬出县衙后,住在城郊一片竹林里。那里有处幽雅的别墅,据说是位致仕高官的静养之所,老人故去后,儿孙们贪图都市繁华,没人愿意去住,天长日久,成了流民乞丐的天堂,虽然楼阁厅堂的门都被铁将军把守着,然而廊檐、过道乃至茅厕都是这群人的理想公寓。这些饿人,没有当年主人的雅兴:把宅院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他们肆无忌惮地把破烂衣衫随处晾晒、废物随地乱扔,弄得狼藉满地,污秽臭气熏人,把好好一幢别墅作践成了垃圾场!
为此,主人贴出告示:哪位仁人君子愿去此宅居住,保护竹林、房产,不仅不收租赁费,还愿资助些钱钞。
然而,这样的优惠条款还是没有人应招,原因是:有钱、有势的人都有自己的豪宅大院,一般平民百姓身单势孤,根本没办法赶走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浪者。
先生下乡行医看了告示,毅然去找主人。主人早闻先生大名,欣然答应。先生坦诚地向主人承诺:别墅中的一草一木如有损坏,按价赔偿!
上弦月银钩似的挂在黒黝黝的天幕上,熠熠清光从街树枝叶间筛洒下来,斑驳游移,路面像铺了一层随风飘动的印花布。
孙蕙踏着月光出了东门,弯上了通往竹林深处的甬路,高大茂密的丛竹遮住了月光,路变得幽暗而深邃,望去像深不可测的邃洞。夜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不知什么鸟儿被他的脚步声惊起,鸣呌一声,扑棱棱飞向夜空。
孙蕙心中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把一件长衫披在他肩上,回头一看,是小李子,他稚气地埋怨主人:“大人怎么不声不响地出来?夫人怕您着凉,叫我送了这夹袍来。——哎,大人,先生搬家时神不知鬼不觉,你怎么知道他住进了这片竹林里?”
“还问我?那你呢?”
“先生搬家时,提着东西走出鹤轩,曾无限感慨地吟了首诗……”
“什么诗?你能听懂?”孙蕙诧异地问。
“不但听得懂,还会背诵呢!”
“讨饭娃娃也能背诗?”孙蕙越发惊异,“我不信,你且背诵给我听听!”
独居幽篁里,
抚琴复长啸
林深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作者是谁?”
“唐朝王维。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孙蕙又惊又喜,拍着小李子肩膀赞叹:“嘿,你小子学能了,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谁教你的?”
“蒲先生,陈女士,还有顾夫人,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诗、词。我常常在他们身边听差伺候,学会了不少呢,譬如杜甫的《望岳》、《石壕吏》,李白的《对月独酌》、《望庐山瀑布》……还有……啊呀,不好!有刺客!”
随着他的喊叫,路旁竹丛中窜出个蒙面大汉来,举起明晃晃的刀刃向孙蕙砍来,小李子眼快,用力推开孙蕙,刺客一刀砍空,闪了个趔趄。小李子趁机拉着孙蕙一边快跑,一边大声呼喊:“有刺客!陈大姐!快来抓刺客呀!”
原来,他们已经来到蒲松龄住处门前,隔着一段竹林,没看见灯光。
此刻,蒲松龄从乡下回来,正在灯下忙着整理他的【私访记录】。陈淑卿则在厨房忙着做晚饭,听见呼唤,以为是有人叫门,忙放下菜刀,跑来开门看时,残月竹影中,两个人呼喊着跑过来。声音像是孙蕙的童仆小李子!于是,闪在路边让过他们,习惯地伸手拔剑。可是由于走的仓促,不用说挂在卧室中的宝剑,手中的菜刀也放下了!情急之下,只好赤手空拳冲着刺客迎上去!
刺客见来人没操兵噐。大着胆子扑上来,举刀便砍,陈淑卿闪在一边,顺手扳过棵竹子招架。刺客没砍着人,拦腰斩断竹子,陈淑卿就势抄起断竹,朝刺客面部猛扎乱刺!
也是刺客恶贯满盈,面对纷纷攘攘的竹梢,钢刀失去威力。眼睛却被纷乱的竹梢刺中,撇了钢刀,两手捂眼钻入竹林中去了。
陈淑卿也不追赶,拣刀回来交孙蕙辨认。
孙蕙接过钢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原来是他……”
蒲松龄问:“谁?
“王霸。”
“就是在打谷场上搬碌碡的”
陈淑卿说:“正是他!孙大人,你们同衙共事,原来貌合神离?”
孙蕙愤然道:“简直是水火不容!刚才要不是小李子把我推开,他一刀下来,不死也得重伤!”
“您为啥还把这种人留在身边?”
“他是衙中旧役,起初表现还不错,又有一身好武功,剿匪缉盗,维持地方治安少不得他。自从索玛里送他侄儿来接任县令,许诺他只要在索尔浑手下好好干,提升他去南京兵营当千总。他信以为真,于是和索尔浑、秦柏三个人结成死党!下午咆哮公堂,现在又跟踪行刺!看来,不除掉这两个内奸,宝应永无宁日!”
“大人说得对!要想把宝应事情办好,首先要整顿好县衙斑底!我这几天下乡走访,发现王霸、秦柏两人的民愤极大!特别是王霸,一向横行乡里,现在有索玛里撑腰,更加有恃无恐!与奸商渔霸勾结起来,欺行霸市,横征暴敛!把南湖一带搅得乌烟瘴气,日月无光!他是制造王五冤案的主凶!有道‘擒贼先擒王!’整顿吏治必须从他开刀!”
孙蕙说:“我何尝不想除掉他,只是眼下证据不足!”
陈淑卿说“还要什么罪证?持刀行刺,就这一条,足可抓捕判刑!”
孙蕙说:“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当然可以这么办!我俩之间的恩怨总是私仇,难以服众!”
蒲松龄说:“先把南湖渔案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以此案为突破口,彻底整饬吏治!只要县衙一班人团结一致,同心同德。然后筹集粮食,发动群众,一面疏通河道;一面开展生产自救:宝应面貌自然会为之一新!”
孙蕙大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刚才我还为宝应灾后重建工作发愁,听先生分析,心中豁然开朗,好!我们就定准这么干!天不早啦,你们还没吃饭,小李子,我们走吧!”
陈淑卿说:“大人,饭熟啦,吃了再走吧!”
孙蕙说:“我们早吃过啦,你们快吃吧!”说罢,起身告辞。
蒲松龄苦留不住,路上又不放心,一直送出竹林,看着他们消失在树影婆娑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