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小松龄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吆喝:“分大米喽!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大哥大嫂们!无米下锅者,都上俺家分大米喽!”
他一边敲锣,一边吆喝,见了人该叫什么叫什么,很有礼貌,小嘴甜的抹了蜜似的。他头里走,人们在后头夸奖:“看人家松龄,又聪明,又懂礼貌,真是个百不挑一的好孩子!”
“都是蒲老先生行好积德教育的好!谁能比?咱庄里富户多着哩,这灾荒年,谁舍得一粒米?可人家先分了粗粮,如今又从江南买来大米分给咱们!”
“从江南运米来,得花多少运费?他老人家这回花销大啦!”
“人家的钱也是血汗挣的呀!大米白白分给咱们,能好意思去领吗?这回饿死也不要了!”
“你这就错了,救济你不要,岂不是辜负了蒲先生一番心意,叫我说,既然没吃的,给咱就要,咱们不是种上秋粮了吗?秋天收了,加倍偿还!”
“到时候就怕人家不要,咋办呢?”
“好办,给咱就要,还他不要,拉倒!”
“你这人说话不讲理,你家里不也有多年陈粮吗,为什么不跟蒲善人学?拿出来救灾呢?”
“救灾?你没看见他腋下夹着袋子吗?八成也想去分大米呢!”
那人恼羞成怒,大声道:“就你们该吃香喷喷的白米饭?我也想尝尝鲜嘛!”
“你去也是白去,蒲善人一粒也不给,”
“我们沾亲带故,不信他不给点面子?”
“蒲老认人不认亲,不信,你去试试,小松龄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感恩也好,秋后还粮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吃饭是天字第一号大事,不管蒲老先生的大米是花多少钱买来的,反正是为了救活全庄穷人的命,有谁能饿断肠子拉硬屎,不去领米吃呢?于是,人们纷纷拎着粮食袋子,欢天喜地的涌进蒲家四合院里来了。
分米的架势早已摆好,天井中央放着个大笸箩,旁边,放着量粮食的‘升’、ˋ撇子ˊ(量粮用具,一撇合五升),笸箩外还有一只‘斗’,是为人口多的户准备的。
北方人世世代代靠高粱、玉米填肚子,有些人有生来头一次见到雪白透亮的大米,馋的直咽唾沫。
小松龄站在笸箩旁边,严阵以待!黑玛瑙般的大眼睛,认真地审视着每一个挣开布袋准备装米的人。
打头就是那位自称和蒲家沾亲带故,家里有存粮的人。他看看正忙着的蒲敏吾,又瞅瞅小松龄,满脸堆笑:“来,先给我分上。”
“不行!”小松龄大喝一声,劈手夺过他撑开的布袋扔到一边:“你家有的是粮食!”
“我的粮食都卖给灾民了。”
“是呀,抬高粮价,发了横财!又想来吃不花钱的米,你当我不知道?粮食里掺沙子,坑了多少人,你还有良心吗?快走,我看见你这种黒心肝的人就恶心!“
“你小小年纪,就六亲不认!表叔不跟你一般见识。敏吾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可是你表弟呀!多少给我点让我也尝尝新鲜……”
“少废话,我老姑还不是被你活活饿死的,你守着粮食饿死娘,还是人吗?”
众人暗暗发笑,有些人本想帮着小松龄数落他几句,可当着蒲敏吾的面,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只悄悄发出一声声冷笑。
那人被小松龄一通数落,觉得下不来台,只好频频使眼色向蒲槃求援。见蒲槃只顾着挖米,不理睬,打讪说:“敏吾,我走啦……唉!让你表弟怎么出你家大门呀。”
蒲槃头也不抬,扔给他一句不凉不热的话:“没工夫送,你怎么来,就怎么走吧!”
又一个人撑着布袋口凑过来。
小松龄显得十分亲热,很有礼貌地问:“三叔,你让墩头哥上学念书吗?”
三叔喜得合不拢嘴:“小三呀,分了米有了吃的,再不用他漫山遍野剜菜啦,念书不花钱,能不让他上学吗?”
家里有学龄孩子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又怕小松龄问到自己不好意思,于是都说:“蒲先生管着咱一家人吃饭,还管着孩子念书,上学不花钱,开天辟地哪有这种好事?小三,你放心,只要学堂开学,我们都送孩子去。”
下一个撑着布袋过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满嘴里喷着酒味的中年男子。他一过来,浑身恶臭熏得人都纷纷闪开。
看到他一双脏兮兮的手,撑着条黑乎乎的布袋口伸过来时,小松龄一阵恶心,吐出唾沫道:
“不分给你!”
“为什么?我家又没存粮。”
“你好吃懒做,领了米去换酒喝,我家这米是救灾民活命的,不是让你去醉生梦死的!”
“好家伙!”那人恼羞成怒,一下推开他:“你爹让我来分米,你却不给,这家是你爹当,还是你这个屁孩子当?”
“我当,”小松龄毫不畏惧,干脆跳进笸箩里,坐在升口上:“我说了算数,就是不能分给你!”
那人没法,只好向蒲槃求援,大叔:“家里老婆孩子饿着肚子等米下锅哩,我从今往后不喝酒了还不行吗?”
蒲槃道:“你说话算数?”
那人道:“算数,我发誓:蒲阿狗,再喝酒,下辈子真的变只狗!”
“哈哈哈!”惹的众人哄堂大笑。
小松龄呸的吐口唾沫:“这不是发誓,是满嘴放屁!不行,再另发!”
“那就干脆把喝酒的像伙给砍了!”
“也不行,平白无故,谁砍你的头?”
“你说怎么起法?”
“写张悔过书,交给里正蒲柳大爷,让他监督你,以后好好种地干活,不再酗酒闹事!”
“可我不会写呀!”
“让我哥代笔!”
蒲阿狗无可奈何,只好应承:“兆专兄弟,我说你写……”
兆专说:“可我没带笔墨呀。”
小松龄说:“我都准备下了。”于是取出笔墨纸砚,将旁边的粮斗翻过来,底朝上,铺好纸:“快说!”
蒲阿狗想了想说:“立誓人:蒲阿狗。以后绝不再酗酒,好好种地多打粮食,保证全家不挨饿,再送孩子去上学……”写完,让他笭签字押。
第四个挨上号的是蒲大虎,这人老实能干,就是不让儿子上学念书,昨天小松龄去动员他儿子小虎报名上学,他不但不愿意,还不三不四地吵了小松龄一顿,小松龄窝着一肚子火,正好今天发泄发泄,大哥量好大米正要往他布袋里倒,被小松龄伸手挡住了。
“不能分给他!”
“为什么?”兆专替他分辨:“大虎哥可是个好人呀!”
小松龄说:“他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爹!他不让小虎上学,就不能分米给他!”
蒲大虎辩解道:”松龄兄递,哥不是不让小虎上学,是家里太穷上不起。
“俺爹办的是义学,不收学费的。”
“可我沒钱给他买书。”
“我爹给他买”
“那也不行,每天得上山拾柴、打猪草……”
“我帮他!”
“我家地里活忙……”
“強调理由!”小松龄忍无可忍!“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干脆替你说了吧:你就是觉得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连个秀才沒考上,到头来还少不了在家种地翻土块!所以,孩子就干脆不让他上学白耽误工夫啦!是不是?可你学无成就的原因是读书不用功,逃学旷课误了学业!儿子却不遂你么调皮……
“好啦!好啦!”蒲槃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小松龄毫不掩铈地揭大虎的短处,怕这个红脸汉子接受不了,就息事宁人地说:“大侄子,这事你也太过分了,叫小虎子上学是我的主意,难道你不想想大叔是向你还是误你吗?孩子不读书识字怎么能行,你爹不就是因为不识字,跟石志三打官司时,糊里糊涂在判决书上画了押,坐了一辈子冤枉牢嘛!”
大虎想悲痛的往亊,抹着眼泪趴下给蒲槃叩头:“大叔,都怨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从今往后,我听您的,明日就送小虎子去学堂念书。”
小松龄不让分给大米的第四个人叫王小根,因为他打爹骂娘不孝顺!人们都叫他“忘了根”。小松龄义正词严地对他说:“你是个撑断肠子饿死爹娘的人!这米只能救济你爹娘。让你饿着肚子干瞪眼,把你颠倒了的乾坤颠倒过来!”
“忘了根”不服气,吹胡子瞪眼的质问小松龄:“你怎么知道我不给娘饭吃?”
蒲松龄说:“前天我去找拴住报名上学,亲眼目睹你坐在炕沿上,喝酒吃炖鸡,你娘在一边看着伤心,地叹了口气,你竟然说你娘是看着你吃饭生气,一摔筷子跳起来,朝老人当胸一脚踢了个仰面朝天!跌的老人半天没喘过气来。要不是我和栓子又捋又捶一阵子抢救,她老人家早不在人世了!你还当着众人无理狡辩?快滚!别脏污了我们蒲家这方净土!”
蒲槃见儿子小小年纪,竟讲出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语来,又惊又喜,他沉下脸来对“忘了根”说:“你这种人,饿死活该!兆专,把米给他爹娘送去!”
“不行!”小松龄摁住升口,不让倒。他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如果把米给了他爹娘,他能甘心不去老人手中抢夺?,这样不但老人吃不上米,反而招致更加严重的灾祸!不如给他哥哥王大根,让他把爹娘接到他家去吃饭。”
“松龄说的对!”天井里响起一阵热烈的赞同声,“就让王大根领去吧!”
兆专把大米倒进了王大根的布袋里。
王小根傻了眼,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让老婆来向蒲槃求情,这女人进门就趴下给蒲槃叩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叔呀,他王小根不孝顺活该挨饿,可我和孩子没有罪呀,少给俺些,救救两个孩子吧!”
小松龄质问她:“你们养孩子做什么?”
“养老呀,常言道:‘人养后代防备老,草留根芽待来春’嘛!小兄弟,人人都夸你聪明伶俐,知书达理,这个道理还不懂么?”
“呸!”小松龄吐口唾沫:“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像你这种说人话拉狗屎的人,总是黑老鸹落在猪腚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乌,你说王小根不孝顺,你难道就没打骂公婆?要吃大米,当大家说清楚,以后不再虐待老人,不然,俺爹就去县衙门告你,让你两口上大堂挨板子,蹲大狱。”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蒲槃叫两口子当着众人的面盟誓,以后好好孝顺父母,才把大米分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