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被人带了出去,墨迹亦被安排到墨离与宁天歌身后的席位,一场兴致高昂的寿宴经过刚才那一事,纵使天祈帝将所有不快压下,气氛亦明显不如先前。
赵匡回到座位之后如坐针毡,不多久便寻了个借口走了出去,待到了无人之地,他取出怀里的纸笺,借着远处的灯光一看,顿时冷汗淋漓。
两份墨离与宁天歌的头像,是他收到墨承的密函之后亲自交给孙磊的。
一封下令暗杀他们二人的密信虽非他的亲笔,内容却与他写的一字不差,可见原件尚在墨离手中。
还有一页纸上,是关于使用铁箭的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用箭的日期,地点,用途,这还是他为了防止有人暗中取用而令孙磊作的记录,如果墨离刚才将这记录展示出来,孙磊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揭穿,到时,莫说他罪责难逃,便是天祈帝也会在众使面前颜面扫地。
除了这几样证物,另还有一纸墨离亲笔写书的小笺,字迹清雅飘逸,又不失遒劲之风,他说,太子殿下的卧房金雕玉砌,奢华绮丽,尤其那张锦帐珠缀的大床最为好看,这其中又以精雕细刻的床柱为最,那上面的蝴蝶翩跹灵动,形态逼真,真真让人心动。
薄薄一纸,拿在手中好似重逾千斤,这上面字字句句看似隐晦,实则已将事情说得再明白不过。
赵匡的那个金窝,不但被人来去自如地游历了一番,连那点令人自傲的小伎俩都被人家摸得一清二楚。
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侥幸,真正明白墨离对他有多么手下留情。
与这样的人作对,他根本连做人家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抹了把冷汗,许久之后,他才回到殿内,此时寿宴已将近尾声,天祈帝兴致泛泛,只是碍于使节在场,才未提前散了筵席。
见赵匡回座,宁天歌替墨离与自己都倒了杯酒,低声笑道:“殿下,微臣敬你一杯。”
墨离眸光流转,柔柔地落在她脸上,举起杯子慢慢地喝了,忽而凑近她耳边说道:“我们回去接着喝,好不好?”
语调轻柔地象一支羽毛轻扫过心头,她身子一僵,微偏了头去,面上的笑容已有些切齿的意味,“殿下,能不能注意些场合?”
他低低一笑,坐开了些,那眸子却依旧万分柔和地望着她。
宁天歌对他着实无奈,决计非不得已的情况不去理他,闲闲地抬眸四望,却见对面赵匡只顾埋头喝酒,心虚得不敢抬头往这边看,而赵焕则不时地瞥眼过来,目光沉沉。
精心准备且满心期待的一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心中的失落与不满可想而知。
经过此事,想必赵匡与赵焕之间的明争暗斗将更为激烈,只是这都与她无关,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外人涉入过多,只会徒惹一身腥。
嘴角忽然扬起,左前方一道频频投射过来的视线令她不禁莞尔。
这么一晚上,这么近的距离,看得见却说不上话,这郁瑾风想必是憋坏了。
这时,忽听得旁边的成王高声说道:“陛下,听说一个月前洛城天象有异,当空的日头大了几倍不说,还被七彩光晕环绕,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一般,不知可有此事?”
成王此言一毕,殿内众人顿时精神一振,纷纷竖起耳朵来,尤其北昭西宛两国使节,更是抖擞了精神,打听好了消息也好回去复命。
天祈帝心里不舒畅,但也不好流于表面,则笑道:“确有此事。”
“哦?”成王浓眉一挑,“传言,得‘天眼’者得天下!既然天降如此异象,莫非这世上果有‘天眼’不成?”
“成王都说了那是传言,到底有没有‘天眼’这一事,朕也不好说。”天祈帝眼中犀利锋芒一闪而过,各国来使借着他寿辰之际齐聚洛城,他岂会不知他们来意。
“本王倒认为,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成王端坐于位,声音洪亮,自有一番踌躇满志的神态,“‘开启天眼,皇图再现,执掌乾坤,天下大统’,这几句话天下无人不知。如今天祈上空所现的异象与‘天眼’极为吻合,说不定,那‘天眼’正在洛城或者天祈某一处也未知。”
“成王说笑了。”天祈帝眼底深沉,淡淡说道,“此次异象与天祈断然无关。‘天眼’是神物,即使有,也不可能在天祈,否则朕早已将它拥为己有,哪里还会连它在哪里都不知?”
就算真的有,他也不可能实话实说。
这么多国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天下,哪个不想一统江山,若是‘天眼’被按在天祈头上,只怕天祈再无安宁之日。
成王被天祈帝一句话堵死,不好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得暂时作罢,只是面色上有些不太好看。
其他坐等结果的使节见此,更不会开口自讨没趣,都收起了耳朵,只当刚才成王未提。
场面一时冷清。
“时辰不早,朕看,今日寿宴便到此散了吧。”天祈帝觉得倍感疲惫,病体装到现在也实在虚耗得厉害,便站起身来说道,“太子,这里交由你来安排吧。”
赵匡连忙起身应下,天祈帝又略略与各使节应付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当即,唱礼太监宣布宴毕,各人起身退席。
郁瑾风在太监唱礼时便暗中朝宁天歌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外头,这意思分明是想与他们在外面一叙。
按照规定,宴后没有皇帝允许任何人不得在宫中逗留,这叙旧,当然是指在宫外了。
宁天歌点了下头,弯着嘴角答应了。
各国来使是贵客,自然要先行,墨离三人不紧不慢地落后于其他使节之后,于最后出了宫,行至人迹僻静之处停了车,未等多久,便见一辆马车追了上来。
车未停稳,郁瑾风已一把掀开帘子跃下了车,兴冲冲地直奔倚靠着车椽笑望着他的墨离与宁天歌。
“殿下,宁主簿,实在不好意思,这几天刚好有事外出,今日才回,以至不能及时去驿馆探访。”未至跟前,他已忙不迭地解释。
“世子客气了。”墨离微笑着与他寒暄。
“哪里,本就说好了的,殿下与宁主簿若来天祈,我定要尽地主之谊。”郁瑾风笑着说道,却左右相顾了一下,又有些欲言又止。
宁天歌抿住嘴角,故意当作没看见他那样子。
郁瑾风到底忍不住,问道:“阿七姑娘她……咳,宁主簿,怎么没带你表妹一起来?”
“扑哧”一声,她转过头与墨离相视而笑。
墨离果然猜得丝毫不错。
郁瑾风很是茫然,“怎么了?”
“没什么。”宁天歌忙忍住笑,摆手道,“阿七她本来是想跟着来长长见识的,只是有事来不了。不过,世子你看,我与殿下此行如此凶险,险些丧命于天祈,她也幸好没有来。”
郁瑾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很快恢复如常,点头道:“宁主簿说的是,幸好你与殿下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说这些了。”墨离一拍他肩膀,望着他那辆马车说道,“令尊可是在车内?作为小辈,我该去拜会一下安定侯。”
“家父已经另乘回府,不过家父已嘱咐我带口信给殿下,改日请殿下与宁主簿到舍下作客。”郁瑾风微微一笑,之后面带正色低声道,“有些事,瑾风想与两位面谈,不知可否方便?”
“自然。”墨离微笑应答,转而朝墨迹使了个眼色。
墨迹立即领会,将车夫赶到了一边,自己则立于车椽上,行起了放哨之职。
三人依次入了车内,暖黄的灯光自鹤嘴铜灯里晕出,顿时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
“世子有话但说无妨。”墨离斜斜地倚靠着软枕,比进宫时更为懒散。
郁瑾风端坐一旁,沉吟了一下问道:“二位可还记得年初我遭到贵国太子墨承暗杀,后来又被阿七姑娘所救一事?”
提到阿七,他的眼神便明显变得柔和起来。
宁天歌微微一笑,“当然记得。”
墨离亦点了点头。
郁瑾风神情肃然,道:“目前虽无证据可以表明,但我可以肯定那件事与太子赵匡脱不了干系,而两位遭到赵匡追杀,定然也是与墨承有关。”
宁天歌与墨离互相一眼,郁瑾风所说的,他们早已知道,只是他又是如何能猜到这些。
“世子怎会如此猜测?”墨离支着额头问。
“这就要从我去年前往东陵说起。”郁瑾风微拧着眉头,表情很不轻松,“我没有告诉过两位我去东陵的原因,其实,我是奉了父命与皇命去东陵调查两件事。”
“什么事?”墨离略直起上身,收起懒散模样。
宁天歌没有开口询问,只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模样,对于郁瑾风要说的两件事,她再清楚不过。
郁瑾风说道:“一件,是要查清当年的兰若公主,也就是兰妃娘娘暴病身亡的真正原因。另一件,则是调查宁相的大夫人,也就是宁主簿母亲的真实身份。”
“我母妃?”墨离噙着淡淡笑意,眸中已有了猜度之意。
未等郁瑾风作答,宁天歌已问道:“敢问世子,这两件事,哪件是奉的皇命,哪件又是奉的父命?”
“调查宁夫人身份是奉的皇命,调查兰若公主的死因则是奉的父命。”
不等宁天歌再问,墨离又问:“安定侯为何要调查我母妃的死因?”
郁瑾风本有条不紊地回答着两人轮番提问,此时却面露豫色,颇有些踌躇,“不瞒两位,其实……家父在兰若公主待字闺中时便已深爱上公主,只等着公主及笄之后便请先帝赐婚。未想先帝下旨让兰若公主远嫁东陵和亲,为此家父曾与先帝大闹一场,却依旧无法改变公主和亲的命运。”
竟然还有这样一场往事?
宁天歌看向墨离,却见他眸光转为幽深,在跳跃的灯光下看不分明。
“没奈何,家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若公主嫁到东陵,成为东陵皇帝的兰妃,他当时心想,如果兰若公主能在东陵过得幸福,能被好好珍爱,他便是远远地看着,便也欣慰了。”说到这里,郁瑾风顿了顿,似乎对其父的这份感情亦深有所感。“未想后来竟传出兰若公主不治身亡的消息,家父心中哀痛,很是消沉了几年,但近两年他却又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兰若公主向来身康体健,不该去了东陵便身染恶疾,如此轻易撒手西去,因此才命我趁着陛下下达命令之际一并深查。”
墨离许久不语,眸中有隐痛之色。
“想不到,安定侯也是个深情之人。”宁天歌喟然轻叹。
郁瑾风点头称是,“家父对兰若公主的感情,从未隐瞒过家母,因此我也十分了解。”
“那宁夫人之事又是怎么回事?”墨离没有再往下深问,望了眼宁天歌,淡然问道。
宁天歌避开他的眸光,微侧了脸,密长的羽睫遮去眸中神色。
“此事还需追溯到十八年前。”郁瑾风突然叹了口气,目光悠远,看着那淡青色的车帘子说道,“当时宁相出使天祈,身边曾带着一名女子,据说是在途中救过宁相,宁相念她有救命之恩,又因她孤身一人,便将她带在身边一同入了宫。”
女子……
墨离若有所思。
“入宫后,那女子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看中,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了陛下的骨血,陛下对她倒是真心喜欢,本欲将她收房,那女子却几度自杀,后来又无故失了踪,据说宁相为此还与陛下生了很大一场气。”
“可见那女子并不喜欢陛下,而是被强要了去。”墨离手指一叩桌几,唇含冷诮。
宁天歌冷笑一声,“于是,你们陛下便认为这名女子的失踪与我父亲有关,然后派你来查?”
“没错。”郁瑾风点头,“宁相返回东陵之际,那女子也失去了踪迹,陛下便怀疑是宁相带走了她。”
“既然怀疑,为何不追?”宁天歌冷然相问。
“陛下率人追过,可并未在使节队伍中发现那名女子。”
“既然未发现,便是我父亲并未带她走,现在又为何还要来怀疑,还要追查这么多年之前的旧事?”
郁瑾风被她这一连声的质问问得有些尴尬,这些本就是宫廷秘事,说出来并不光彩。
“近年来陛下身体每况愈下,太子与二殿下斗得不可开交,彼此结党营私,大搞党争,置陛下与朝政于不顾,陛下一气之下便命家父查访当年失踪女子。”他沉然回答,“陛下认为,那女子失踪的时间与宁相回朝的时间相符,且宁相一回东陵之后便娶妻,后又打听到宁夫人是因早产而亡,从时间推算,那女子倒更象是在与宁相成亲之前便已怀孕……咳,宁主簿,我没有污辱先母的意思。”
“我明白。”宁天歌吸了口气,平复心中郁抑。
“且不说宁夫人并不是那位怀了陛下骨血的女子,宁主簿也不可能是陛下之子,就算是,陛下这样做又想如何?难不成还想与这流落在外的孩子来个父子相认,让他认祖归宗?”墨离眸中透出凉寒之意,更不乏嘲讽,“更甚者,想让这个孩子来继承大统?”
“殿下或许不信,但陛下确有此意。”郁瑾风并无玩笑之色,郑重道,“陛下的意思是,若那名女子果真生下了孩子,且那孩子是儿子,便将他带回天祈看看那孩子的资质禀性如何,若天赋过人,足可担当重任,便极有可能重立太子。”
“重立太子?”墨离复又歪进软垫里,慵懒一笑,“这又岂是件容易之事。”
“是不容易。”郁瑾风轻叹一声,“只是赵匡与赵焕二人已让陛下深恶痛绝,若有好的人选,陛下恐怕再难也会去做。再者,陛下对那女子的感情,应该也是很深的吧。”
“再深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懂得感情是需要尊重的,这种强要了人家的手段跟强盗又有何异?”宁天歌淡淡说道,“若那名女子还健在,恐怕也不会将孩子送回来。”
郁瑾风认同地点头,遂道:“去年底,家父命我前往东陵查访这两件事,我到东陵之后便委托了搜罗情报第一的无觅阁,但宁夫人的身份一直没有查到。本来此事极为隐秘,不知为何被赵匡得知,之后不久我便遭到了墨承的暗杀,我当时便已隐隐猜到两人的关系,如今见殿下与宁主簿无缘无故惹来赵匡的追杀,更加确定这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来往。只可惜陛下刻意压下此事,否则赵匡哪里能够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