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小女孩怯怯地抓住他的衣角。
葬礼上的人个个都是一身漆黑,唯独他是月光似的白色。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衣服款式,柔软的料子,上面繁密地印着形状好看的墨绿色叶片。
“可以的喔,”他俯下身子,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揉了揉她的发,“只要心意澄明,一定会有再遇见的一天的。”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碎玉一般敲在别人的心头上,清清凉凉的,夜晚的温度。
“就是说,只要一直一直想着就能再见面吗?”小女孩不太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问道。
“只要一直一直想着,就能再见面。”他望着她的眼睛,用坚定的语调重复。
小女孩的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悲伤的神情之上,孕育出希望的笑容。
“大哥哥要记住喔!我叫盛夏,盛开的盛,夏天的夏。”她天真地说着,“盛夏一辈子都记得大哥哥,永远永远不会忘的!”
他微微地垂下眸子。
这么孩子气,永远......永远是多长时间?
终究还是是忘了。
十五年后。
金色的迎春花已经败落了,白色和粉色的樱花却开得正好,远远望过去,一大团朦朦胧胧的,像云又像烟。一阵微风拂过,片片花瓣便簌簌地飘落下来。现在是四月上旬,不算太冷也不算炎热,一切都温暖得刚好。
在这样的美好天气,盛夏本打算窝在宿舍里滚来滚去,无奈舍友太勤奋,以至于她一大早就被拉进了恐怖的图书馆,上、自、习。
说它恐怖一点也不过分,大家完全可以照字面意思理解。图书馆位于学校的东南角上,是五十年前建的旧楼。外墙由笨重的红砖砌成,门和窗都是小小的,墙上密密地覆着爬山虎的藤蔓。
这座图书馆在白天看上去倒是觉得朴实又有年代感,但如若是晚上接近,非要被吓得半死不可。关于它的神怪故事,在历届学生中更是达到了口口相传的程度,就连传达室的老大爷都换了好几任。
同学们都说:“铁打的图书馆,流水的老大爷。”这样一来,敢进去的人就越发得少得可怜,也就越发显得它阴森神秘。
所以,尽管盛夏已经是大二生,却是第一次踏进这座图书馆。要不是为了陪同舍友,她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进去。
此刻午后,四月份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子,斜斜地照射进来,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旧书和尘埃的腐败气味。身形纤细的盛夏一袭单薄的碎花洋裙,斜倚在书架上,捧着书卷,一页页地翻着。
手里的书是《小王子》,白色的封皮,配合着天真得有些孩子气的插画。
“夜晚,当你望着天空的时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象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小王子对飞行员说。
然而盛夏抬起头,却只看见一片小小的窗户,以及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景色。
“嘛,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她自言自语,突然想到《童话》那首歌,于是干脆小声唱了起来。
在盛夏看来,故事总是倾向于将生活描写得有趣而美好,但是她,还有大多数人所拥有的,不过是每天重复的单调不变罢了。虽然稍稍有些无聊,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二十岁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年纪,她只好学着慢慢接受。
什么样的能力就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做普通人未必不幸福,这是她的处事哲学。
叹了口气,盛夏合上书页,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呐,”她向同伴开口,“你找到什么好书了没?”
“《建构文化研究》,还有这本森佩尔的《建筑四要素》也不错,回去打算整理一篇论文出来。”黎未央伸手拢了拢长及腰际的黑发,“想不到这地方还挺不赖的嘛。”
“哈......”盛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舍友黎未央是个标志的美人。雪白的皮肤,小巧玲珑的瓜子脸,配上一头又黑又长的秀发,在新生入学之际便迅速地成为了学院众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不过,阿黎对他们十分冷淡。这并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她生性如此。这家伙虽然顶着一张可爱的皮囊,内里可是纯黑的,又冰山又毒舌。
不过,竟然会觉得这种地方不错,学霸的思维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呢......既无特长,也没什么追求的盛夏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回去吧。”黎未央说。
“嗯!”盛夏答应的同时,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终于解放了”,低着头窃喜了起来。
然而黎未央早已看穿这一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开口道:“这么懒散,将来可怎么办?”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咯。”盛夏摊了摊手,“反正想了也没用。”
黎未央没有再说话。
当他们走出图书馆的时候,阳光明晃晃地刺进他们的眼睛,和方才的幽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盛夏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大好。
“今天天气真不错呢,要不要去超市买点什么,或者先在附近转转?阿黎你怎么想?”她开始动员身边的冰山小姐。
“不用了,我直接回宿舍。”黎未央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
盛夏吐了吐舌头:冷美人一点都不浪漫啊,难得了这么好的天气。
从图书馆一直往西走就是宿舍,途经一小片桃花林。
“阿黎——”盛夏不死心地挽住黎未央的一只胳膊,带着撒娇的语气,“花开的这么漂亮,你都不想去看看吗?”
花开的这么漂亮......
黎未央的脚步突然顿住,转身,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道:“你知不知道花为什么开得这么好?”
盛夏茫然摇头。
“因为下面埋着死人,花才会开得美艳。”黎未央冷冷道,“你可要记住了,越是美的事物越是令人寒心。”
她的眼神太过可怕,完全不似平常,反倒像是一个活了几百年之久,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以至于四月的天气里,盛夏瑟瑟地打了一个寒战。
“阿黎,你在说什么嘛......”她强扯出一张笑脸,努力想要缓和一下这种诡异的气氛。而黎未央只是注视着她,用那种分不清是喜是怒的表情。
时间在对峙中缓缓过去,一秒、两秒、三秒......
“阿黎......”
黎未央突然笑了一下。
“什么嘛,看你这幅样子。”她伸手敲了一下盛夏的额头,“我见你整日呆呆的,就想吓吓你。”
“喔、喔。”盛夏抚着额头。那家伙下手真重,好痛啊……
“不过,”黎未央皱了皱眉,“埋着死人的事是真的喔。”
“诶?”
黎未央望着那片桃花林,声音轻如梦呓:“传说那里,埋葬着冤死的女子的尸骨。学校把地皮买下来,本来想建一幢教学楼的,结果就出了一些事,非常奇怪的那种......”
她忽然停住不说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宿舍,一路上都非常安静。
“咚咚咚”,敲门声。
“终于回来了!”顶着一头浅色乱发的少女顾天茗揉着眼睛开了门,看到盛夏和黎未央的脸色,稍稍愣了一下,“咦,你们两个这是吵架啦?”
“没有啦!”盛夏急忙笑着解释。
“倒是你,是刚起床吧?”黎未央一针见血。顾天茗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和他分手了。”
盛夏当即就知道“他”指得是谁。顾天茗有一个大她两届的学长男友,追求她的时候百般温柔,追上了以后百般厌弃。“渣男”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正合适。
“诶,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你们出去的那会儿。”顾天茗一头倒在床上,“分了就分了,无所谓啦。”
“......”盛夏不知道怎么安慰。绝大部分原因是她根本没有恋爱经验,二十岁了还是单身一枚......
黎未央望着她轻声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顾天茗没有回答。
盛夏和黎未央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这时听见顾天茗开口道:“如果我提一个要求,你们能不能答应我?”
“好啊,你尽管说。”盛夏道。
“没问题。”黎未央也点点头。
“你们听到可能会觉得有些奇怪——”顾天茗犹豫着开口,“我想,我想召个笔仙来着。”
“哈?!”剧情突然惊天逆转,盛夏张大了嘴巴。
“我想玩笔仙。”顾天茗道。
“唔、我的耳朵第一次不管用了,中文也听不懂了……哦对了,下午有个活动你要不要——”盛夏开始胡乱找理由。
“我想玩笔仙!”
“可是——”
“我想玩笔仙!我想玩笔仙!我想玩笔仙!”顾天茗不依不饶。
黎未央皱着眉头,从衣袋里掏出两只耳塞戴上:“盛夏你就答应她吧,我都快被吵死了。”
“阿黎连你都这么说!”盛夏垮着脸,做最后的努力,“那真的个超恐怖啊。”
“没关系,我们有三个人呢!”顾天茗道。
“对方一个就顶我们一百个。再说了,你要是不逃跑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盛夏撇撇嘴。
“......”
顾天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茗、阿茗你怎么了?”盛夏顿时手足无措。
“人家和男朋友分手好孤独,只想找个能陪着我,和我说说话的,不管他是人是鬼......”顾天茗抽抽噎噎地诉说着犹如恐怖宣言的话语。
盛夏开始起鸡皮疙瘩:一米七四的高大妹子在一米五九的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家伙是在借机提要求呢?
盛夏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我可以陪你啊!”
“人家就要玩笔仙嘛!”顾天茗甩开她的手,终于暴露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盛夏你就答应她吧。”黎未央抱着臂冷冷道。
有这样的舍友,她是一辈子都别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了……盛夏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顾天茗一声欢呼。
“那么,今天夜里十二点开始,到时候谁都不许睡!”
......
盛夏郁闷地窝在被子里玩手机,幽幽的荧光把她的脸映照成了食物中毒一般的绿色,手指在屏幕上按的嗒嗒直响。
朦胧中好像听见谁说了这么一句:“真么没关系吗?阿夏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盛夏害怕鬼的原因,除了和其他人一样,在儿时听了恐怖故事而吓得睡不着觉以外,还有就是亲身经历。
从小到大,总能看见那些奇怪的东西:头上插菜刀的上班族先生,浑身是血的白衣小姐……开始时她以为所有人像她一样,后来才发现能看到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时候她就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决不能和任何人聊关于鬼的话题。绝对绝对,要装作普通人类,即使被当做废柴也无所谓……
想着想着,手机从指间滑落了下来,盛夏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中她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外祖父的葬礼上。黑压压的西装中间,盛夏一眼就发现了刺目的白色身影,从人群中间穿行而过。
情境至此已经模糊,盛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人一袭白衣,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还有他的眼睛,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无法望见尽头。
“你是谁…..”她疑惑的问着。
那个人依旧温柔地凝视着她,细细碎碎地说了好些什么话。末了,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再见。
也好,再见。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距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真能睡啊。”黎未央道。
“阿夏......如果害怕的话,不玩也可以的。”顾天茗小心翼翼地开口。
“没关系,我不害怕喔!”盛夏笑道。说不害怕是假的,不过,也许是那个梦的原因,今天她并不怎么排斥笔仙这类的游戏。
像是感受到她的心情,顾天茗和黎未央也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