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决定继续工作,以期生意好转,将来赚得够孩子学费钱。孙姐疼爱她丝毫不逊于母亲,半夜孩子哭醒也一定要抱在怀里摇。我笑她惯得小小婴儿一身坏毛病,她却说我铁石心肠,天生适合做后母。我气噎,只好任她去。
给孩子取名叫作雪儿,指望她冰雪聪明纯洁似雪。
“靳宇私房菜”生意虽已大不如前,但好在名声在外,有救市可能。我努力将从庄振业身上偷师得来的技能发挥到极至,虽有哗众取宠之嫌,总也有所回馈。然而即使我出尽百宝。自然是敌不过庄某人的十之一二。
我实在认为应该发觉些掩于陋巷之明珠,于是得空便前往各小店品评。可惜每次都吃到许多廉价且廉质的食物,几乎泯灭我的好奇心。
七月天气酷热,混迹于饮食街,片刻就一身油污,连喝粥的气力都没有,嗓子却火烧火燎,快要冒烟。我实在需要一个清净地方抽根烟喝杯茶,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到一处小店稍坐。
路边小店面,桌子板凳上都腻着一层油渍。我也顾不得许多,只拿过纸随便擦擦就落座。菜单上也是一层油,我又不好意思干坐,只好点了两盘素菜,叫瓶冰镇啤酒来降暑。
抽过一支烟后,心情渐渐平定下来,也不觉得热得烦躁,稍有兴致拿起筷子挑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西兰花吃。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年轻老板。他颇得意地笑笑说:“我们的厨师好的很!如果你来的时候正是饭点,还要坐在门口等座位呢!”
“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我诚恳地看他,“只是想请他喝杯酒。”
小老板犹豫一下,先又开瓶啤酒才进去里间。
过了许久,老板才又出来,一脸歉意地说:“他这个人,手艺虽然好,可是脾气古怪得很。”
我付过钱,点头笑笑即出门离开。
此后日日来此地报到,也不再要求见厨师。倒是老板不好意思,总要给我折扣。刘备三顾茅庐即请得诸葛亮,我多他十倍又何妨。偏偏求而不见才长了我兴趣。
二十多天后,老板实在看不过,居然跟我连手骗得幕后功臣现身。他看见我一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看着他笑。
“呵,你们原来认识!”老板深感受骗,愤恨地看着我。
庄振业看他一眼,他哼一声:“还有顾客等上菜!”这才闪开。
“龙游浅水?”我向庄眨眨眼。
他呵呵笑笑:“是我自己选择,怪不了别人。”
“跟我回去,‘靳宇私房菜’需要你。”我拉住他手。
他局促地抽开手。我心里无比失落:“我也需要你。”
“你向来不需要任何人。”他苦笑着摇头。
“庄雪,她需要你,这个理由能否成立?”我继续恳求他。
他一脸愕然:“孩子?”
我点头,眼睛盯牢他。
“我以为你不会允许她姓庄。”他坐下在我对面。
“没办法,姓靳难起名字,总不能单名一个果。”我耸耸肩。
庄振业笑笑,低头思量很久,依旧说:“我不能跟你回去,这里离不开我。”
我顿生挫败感,只问他:“你依旧坚持离婚?”
“是为你着想。”
“在这种地方蹉跎人生,也是为我着想?”
“食客无贵贱。”
“好,”我气结,“下次记得挑掉米饭里的沙粒!”
旋即付钱离开,决定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受气。
我当然熟悉庄振业的气味,从吃第一口菜开始就知道是经过他手。这样粗劣的食材,神仙在世又如何?他根本就是在作践自己,我又何必自诩伯乐救千里马于水火?他既然不懂得珍惜自己,我也没有必要继续自作多情。不过是离婚,签几个字的事,有什么困难。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去应付这些事,但是这一次还是忍不住拨电话给思颖急急吐苦水:“你说他图什么?那样一间店面,做一年也赚不来一万块!即使是清闲些,连干净的椅子都没的坐!”
“庄振业如果贪图安逸,他父母自然有能力替他找间大学教书;如果他贪钱财,以他的名气各大酒店都乐意笼络。明白了吗?他是有意要让自己吃苦。”思颖提醒我。她是对的,我自然知道庄振业一向是无所期求的人,一切只是兴之所至随性而为。
“离婚有多么困难?”我只好死心。
“比你想象中困难的多。”思颖严肃地说,“没有走到穷途末路,不要想这步路。”
“可是我现在有丈夫与没丈夫有什么区别?”
“不是未婚妈妈。”思颖打趣我。
我气馁。中间毕竟隔着一个雪儿,粉团似的小东西,现在正在学着翻身,常常自己仰躺在床上气得大哭。
“可是庄振业连他的女儿都不关心。”
“相信我,同子女的感情是朝夕相处才培养得出来的,不要一味迷信血浓于水。”
思颖一句话提醒我。黄昏时候我说服孙姐准我带雪儿出门,孙姐依旧不放心,仿佛我真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一定要同行。我没办法,只好应允。
到达庄振业工作的小饭店,果然门庭若市,若干人在门口虔诚等候。明明旁边许多小店生意清淡,这些人却心甘情愿守在门外等座位,真是神奇。
我将雪儿从孙姐手里接过来,不顾人阻拦,径直走到厨房去。
庄振业看到我,脸色大变,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狠狠训斥:“你这个神经病!厨房油烟这么大,一点都不为女儿着想!”
我微笑着看着他。瞧,这才应该是庄振业。
“这是什么意思?”他瞪着我。
“杀手锏。”我回瞪他,毫不惧怕。
“用自己的女儿?”
“也是你的女儿。”
“你疯了!”他转过身。
雪儿突然大哭起来,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怎样哄她都止不住。庄振业再铁石心肠也融化,急忙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摇。这个孩子,居然又咯咯笑起来。
我的小天使!
庄答应搬回来住,不过不跟我在一间屋。那边的小店他答应做到月末,不好食言。我已大大得偿所愿,也不想给他过多约束,听其自然就好。
孙姐照顾得我们井井有条,虽然她厨艺并不如我,但庄振业并不挑剔。从来未曾想过他原来是父性泛滥的人,在家的大多时间都要盯着雪儿看。时不时就大喊:“靳宇靳宇,你快来看,她又翻不过身了!”我见怪不怪,却觉得庄振业神情无比可爱,也呵呵笑着跑过去跟他一起凝视我们的孩子。
店里有了庄振业生意自然不用发愁,我天天乐呵呵出没于宾客之间。
听到庄振业浪子回头的消息,唯一不甚欢愉的就是许文启,哀哀看着我问:“这么说来,我是真的全无机会了?”
我微笑看着他:“我们始终是至为亲密的朋友。”
他伸展四肢,长舒一口气:“这样也好,起码我们之中应该有一个人幸福。”
我微微颤栗,发现这世上其实有无数人关爱我,幸福之至。
雪儿较一般孩子健壮,五个多月时已经能够自己坐定。开了电视放卡通片给她,她却并不喜欢,一定要放到广告节目才兴致勃勃。庄振业则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无论我多么目不转睛于电视剧,他一定为讨好小女儿抢过遥控器换频道。我气极扔抱枕砸他,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对牢小雪儿哦哦啊啊,好象两人用秘密语言交谈。气煞我也。
我不禁怀疑,如果我不是雪儿的亲生妈妈,这两个人是否已经能够完全忽略我存在。无比气馁,窝在沙发角落嫉妒着看着他们父女两个。
其实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心底还是欢喜的。只要有他们在,我还有什么奢望。
雪儿十个月时叫了第一声爸爸。我和庄振业惊喜得如同孩子,都要求她再说一遍。我抱过小女儿,不断夸张作口型:“雪儿,来,叫‘妈——妈——’。”她却挣扎着,极不情愿地扭动小身躯。
庄振业不忍心看女儿辛苦,一把夺过去,将自己的脸庞轻轻摩擦雪儿的小脸。
我真的丧气到极点,这个庄振业,心里只有他的女儿!靳宇是什么人?恐怕他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快步走回自己房里去,大力关上房门。
雪儿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哇地大哭起来。
庄振业也动了火气,一边哄女儿一边来敲我房门:“靳宇,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理,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
庄振业并没有强求,自己又去跟雪儿玩。我倒在床上,对自己十分失望。原本以为只要庄振业回来,任何事情都有好转的可能。然而现在已经半年,他始终不咸不淡的模样。是,店里他足够尽心尽力,生意又重新转好,甚至比从前更加长进。可是我们终究是夫妻,一起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恩爱有加,谁料到回返家里各人顾各人,仿佛同屋租客。
曾几何时,死硬庄振业也温柔注视我倾诉柔肠,现在却俨然判若两人。莫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莫非他当初是真的爱上方素音?
我越想越气,开了门冲出来。孙姐一看势头不对,急忙称已到雪儿睡觉时间,接了孩子进房间。
“有事?”他眼睛都不抬地问我。
“你说呢?”我没好气,索性坐在他身边微笑着看他。
“店里需要增加新菜色?或者你想要放弃工作,全职作浪荡女?”他冷笑。
我越气越笑,反而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先睡了。”他站起来准备走,我一把拉回他来。
“这是干什么?”他甩开我手,一脸的不耐烦。
“庄振业,我只想问你,现在是不是仍要与我离婚?”我命令自己镇定,强忍着眼泪问。
“现在怎么又想起说这个。”
“不想彼此耽误。”
“最终还是选择许文启?”他冷哼,“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招来多少麻烦。”
“你什么意思?”我气极,他居然来质问我,好像当年出轨的人是我一样。
“这样也好。”他叹气,“谁都有权选择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是,所以你选择方素音?”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庄振业果然脸色大变,阴沉着声音说:“我随时可以办手续,如果你需要,我依旧可以在店里工作,不过雪儿归我。”
“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控制地惊呼。他早有预谋,他一直盼望着今天,他甚至设计好了我们母女的生计!
我揪住他衣摆,他狠命挣脱,我一时失去重心,一头从沙发上栽下来,额角生生撞在茶几上。我只感觉脑中一片嗡鸣,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靳宇?”庄振业抱起我。我只知道流泪,却无法回答他。
孙姐听到响动急忙跑出来,看到我额角流出血来,也恶向胆边生,恨恨训斥庄振业:“你这是干什么,夫妻两个人拌拌嘴是常有的事,犯得着动手吗?靳宇怎么说也是女人!”
我听得孙姐为我说话,心中更是酸楚。即使是外人也体谅我的难处,而我的丈夫此刻却呆若木鸡。
“快去拿些药酒和棉花过来!”孙姐吩咐。
庄振业这才知道行动。伤口倒并不疼痛,只是头晕晕沉沉,十分想要就这样睡过去。
“靳宇,靳宇!”我听见孙姐叫,可却完全没有答应的气力。
醒来时居然又是一片惨白的病院。我苦笑,这才感觉额头处灼痛。
“已经没事了,只是轻微震荡。”我听到声音,侧过头看,这温柔言语竟然出自庄振业之口,委实难得。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跟我说句话好吗?”他依旧好脾气。我看他眼里布满血丝,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我不想理睬他,只扭头看窗外,分明已经是白天了。呵,我竟睡着这么久。又回忆起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心头一派苍凉。
许文启偏在这时出现,急忙扑到床头抓起我手,问:“小宇,你怎么样?”
我对他笑笑:“已经没什么了。”
他狠狠瞪一眼庄振业:“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现在握着的这只手还属于我妻子!”庄振业也回瞪他。
“你有什么资格做小宇的丈夫?是谁让她现在躺在这里?”难得见到许文启发火,整个面孔成酱紫色。
“我没有资格,难道你有?”庄振业也站起来,直着脖子怒气冲冲。
“你们这是干什么?病人需要休息!”护士小姐听到响动进门来,临走不忘瞪一眼我。真是,旁边的两张床全部空着,他们最多吵到我而已。而我哪里是病人,此刻已经完全可以起床走人。
“你出来!”许文启瞪一眼庄振业,随即大踏步出门去。庄不甘示弱,也随着他出去。我舒一口气。尝试坐起来,脑中立刻一片响动,于是只好乖乖躺回床上。呵,昨晚还生龙活虎同庄振业叫嚣,今天倒已经如同僵死的毛毛虫,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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