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回应他的祈祷,那绳圈竟无巧不巧地套中了马的右脚,随之而来的巨大拉扯力几乎让李贤脱手,更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而因为前腿被缚再加上缰绳的作用,那匹狂的马终于禁不住重负,一下子摔倒在地。
由于巨大的惯性,一个人影带着巨大的惊呼从车厢中飞了出来,可不是许嫣?
就在李贤看着那张惨白的脸而束手无策的时候,旁边忽然窜出了一个人影,轻轻巧巧地接住许嫣,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至于那边车辕上的苏毓,则早在拉车马摔倒的时候就纵身跳起,此时也恰好踉踉跄跄地落地。
马车是毁了,拉车马半死不活,车夫身受重伤……
与这些结果比起来,许嫣则不过是受了一点惊吓,算是最最幸运的那个。
而李贤终于看清了,那个半道出手接住她的不是什么想象中太阳穴鼓起的高手,而是一个看上去最最平常不过的中年妇人。
“小姐,你刚才实在是太莽撞了,救人也不能不顾自己。”那中年妇人放下许嫣,疾步走到苏毓旁边。
疾言厉色地责怪道:“若是让苏大将军知道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又怎能放心去凉州?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就是逞强,也得有个分寸!”
苏毓低头答应了一声,一抬头方才看见旁边的李贤,登时想起刚刚那一瞬间的事,眼神便有些异样。
而那位妇人也顺着她的目光,在李贤脸上打量了两下,面上流露出一丝讶然。
长安城之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李贤此刻还感到一颗心在那里怦怦直跳,刚刚那妇人责怪苏毓逞强,事实上,他刚刚可不是也在逞强?
若是一个不好从疾驰的马上摔下来,那他就真的惨了。
幸好诸天神佛保佑,半道里还有高手相助,否则他就算成功了也得搭上许嫣半条命。
许嫣在中年妇人的一番抚慰下,没过多久,许嫣竟然能够强撑着过来道谢。
而让李贤感到万分头痛的是,对方的目光显然在他的身上停留得更久。
车夫重伤昏厥,许嫣又没有带其他的家人,因此本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李贤便提议大家一起将她送回家。
然而,当他说出这一位是许敬宗的孙女,除了苏毓之外,其他人全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李贤很容易地现,那位中年妇人看许嫣的目光,明显带上了几分怜悯——许敬宗的名字对于长安城百姓来说,无疑是如雷贯耳。
而这不是因为他是宰相,而是因为他爱财如命、好色如痴。
谁都知道他为了几个姬妾,能够将儿子孙子流放岭外,能够为了钱财把女儿嫁到蛮荒,甚至在编史书的时候因为一己之私随意篡改。
有这样的爷爷,实在不是一件光彩事。
许嫣受了惊吓,自然不好骑马,所以苏毓便令人雇来了一辆马车,让那中年妇人作陪,又令人将车夫送去了医馆。
一路上,李贤不忘从苏毓嘴里套话,这才得知,这中年妇人原本是苏定方昔日亲卫的女儿,承袭了乃父一身好武艺。
丧夫之后又因为无子而没有依靠,所以就投在苏家,苏毓的武艺竟大多是她教的,大家都只称她为卢三娘,算是苏毓半个师傅。
一路到了许宅,门口地仆人看到许嫣被人搀扶下车,起先还爱理不理的,但一瞥见旁边的李贤,登时换了一副脸孔。
一个冲进去报信,另三个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其中一个领头的更是一张口就是一大堆奉承。
“沛王殿下,自打上次来过之后,我家相爷一直在念叨您。我们这些人可也是一直盼着呢。怪不得嫣小姐今日出门兴高采烈的,敢情是殿下相邀。您既然送小姐回来,还请到里头坐坐,今天相爷正好告假,一会儿就出来……”
牵强附会也没这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胡扯么。他哪里邀请过许嫣?
李贤正想解释两句,谁料身边众人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他,这顿时让他更加火大。
由于苏毓刚刚只是称呼李贤六郎,因此几个苏府随从最初只当李贤是寻常高门子弟,并不十分在意。
此时听到那声沛王殿下,又加上后面一通话,众人的目光便有些异样。
尤其是三娘,她一把将苏毓拖到了一边,嘴里不停地在劝说什么。
“沛王殿下怎生今日有空造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着一阵大笑声,许敬宗肥硕地身躯立刻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只见他一身米黄色的外袍。雪白的胡须纹丝不乱,眼睛都笑得快要眯起来了,脚下步子偏生还轻盈无比。
现身之后,他看也不看自己的孙女,目光往四周转了一圈,倒是在苏毓脸上停留了不少时间。
“这位是……”
好容易抓准机会,李贤连忙将今天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顺带也不忘暗示,许嫣是独自出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看到许老头笑眯眯的模样,他就知道,这番解释估计是白费了。
有其仆必有其主,要不是许敬宗早吩咐过,这些下人刚刚怎么会胡说八道?
“原来是沛王殿下和苏姑娘救了嫣儿。”许敬宗轻轻在胡须上捋了两下,脸上地笑容倏然变得意味深长。
“苏大将军功勋赫赫,想不到苏姑娘也是巾帼不让英豪。”
话虽然说得漂亮,但李贤怎么听怎么觉着有些敷衍的味道。
他能够听得出来,对面那些苏家人当然也能够听得出来,就只见卢三娘脸色一僵。
拉着苏毓上前施礼之后,便不卑不亢地道:“举手之劳,但凡有力相助之人,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嫣小姐既然是相府千金,出门只带一个车夫,连从人都没有,岂不是容易被宵小之辈所乘?家中还有事,我代小姐告辞了!”
眼见三娘拖着苏毓,喝令随从准备上马离开,李贤哪里愿意在此多留,连忙也借机告辞道:“许相,我也有事……”
“呃,沛王殿下许久不来,怎可这么快离去?”
许敬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李贤的袖子。
然后便不紧不慢地道:“我这里可是刚刚有人送来一批葡萄美酒,殿下上回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佳句,我可还是记忆犹新。既然来了,品尝一下美酒,看看歌舞再走,不是更妙么?放心,陛下和娘娘那里,我自然会派人去知会。”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冲着许嫣一点头,沉声吩咐道:“嫣儿,赶紧去换一身衣服。以后出门和我说一声,多带几个人出去,不是次次都能遇到沛王殿下拔刀相助的。”
这老狐狸,说话滴水不漏,把所有的方向都堵住了。
要是他就这么拂袖而去,岂不是摆明了不给这位宰相面子?
还有,这最后一句话偏偏把苏家那批人撇在了一边,这许老头还真是记仇,也不看看人家刚刚冒着危险救了你孙女。
眼看着苏家众人上马疾驰而去,而许嫣则低着头匆匆入内,李贤知道这回是躲不过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跟在了许敬宗后面。
而一踏入宴堂,他却没有看到上次环侍四周的莺莺燕燕,只有一群男仆正在忙忙碌碌地摆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看到许敬宗和李贤联袂而来,那些人顿时手脚更麻利了一些,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边案桌上样样精致的佳肴。
李贤随意朝上头瞥了一眼,心中立刻犯了嘀咕。
这许家难不成是天天预备开大宴么,怎么这么快就能摆上这么琳琅满目地一桌子?
“殿下今日来得巧,除了那些葡萄美酒之外,正好我这里新得了一批菜谱,正要他们做了尝尝。这一人独酌没有什么滋味,殿下一来,可不是平添趣味!对了,上回说过的天魔妙舞,待会还要请殿下好好欣赏。”
许敬宗一边说,一边笑咪咪地盯着李贤直看。
仿佛是在打量一块送上门地肥肉,那表情似乎是在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小子认命吧!
此时此刻,李贤惟有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许敬宗的白食,可不是那么好吃地!
眼前是天魔之舞,耳边是绕梁之声,嘴中是美酒佳肴…
如果不是许敬宗在旁边碍眼,李贤一定会觉得这顿饭异常尽兴。
而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在旁边,他就有如鱼刺在喉,没法完全放松下来尽情欣赏歌舞——谁知道许老头会不会在他最最陶醉的时候,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
他不得不承认,许家这批舞伎的水平是相当不错的,论年纪大约全都只有十五六岁。
最最难得的是,这些全都是来自西域的胡姬,合着那激烈的节拍舞动时,别有一股贲张之态。
即便是他看多了哈蜜儿的高难度舞姿,此时此刻也不禁连连拍手叫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轻轻转动着杯子,欣赏着里头宛转流光的琼液。白玉一般的杯面上,映着几个舞伎婀娜多姿的身段,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情趣。
当最后一段胡旋舞表演完之后,十几个胡姬很快便退了下去。
而就在李贤琢磨着是不是该告辞的时候,许敬宗忽然开口说话了:“那天皇后娘娘召见,说是已经给殿下选好了将来建宅的地方。虽说时候还早,不过既然我知道了,自然得预先有个准备,要不将来就没有拔得头筹的机会了。等到今年殿下生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我费尽心机地大礼了。”
许敬宗这么硬生生把他拖来,居然是为了谈什么送礼?
李贤一时心中糊涂了,脑海中转过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美女,宝马,宝剑,还是干脆金银珠宝?
如果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许敬宗根本用不着那么神秘,这老头究竟打什么主意?
所谓的礼物他最终还是没见着,露出这么一个口风之后,许敬宗便客客气气地亲自把他送出了门外。
还不忘从家里拉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担任扈从。
上马被冷风一吹,李贤渐渐觉得酒意消去,心头那股子疑惑顿时更大了。
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许敬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用不着过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