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如今不过是秘书少监,他刚刚若态度强硬地拂袖而去自然不打紧,可是,李绩如今一来,这局势立刻就不同了。
李绩是谁?
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军方头一号人物,论资格只怕还在许敬宗之上。
如果说他李义府和许敬宗,是当年册立武后的功臣,那么,正是李绩一句话让皇帝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这功劳绝对不比他李义府小。
而且对方句句话都是冠冕堂皇,他连指斥对方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许敬宗进入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情形:李绩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着高丽战局,李义府一边听一边抓耳挠腮,至于旁边的上官仪在一旁的树下吟诗。
清晨的日光照在这三人身上,给三人全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中间的李绩犹如金甲神将,上官仪宛若谪仙下凡,至于李义府则只能看到一脑门的油汗。
老奸巨滑的他嘿嘿一笑,见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迅疾无伦地退后两步,忽然转身出了院子。
按照道理,他是应该去帮李义府一把,只不过这李义府太不会做人,上回他亲自开口,这家伙还是推三阻四不肯配合,让他多费了老大的劲。
要不是他许敬宗,李义府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
李贤已经和李敬业三人在远处观察好一会了,他眼见许敬宗进了院子没几秒钟又退了出来,但走在路上似乎还有些得意,心中便嘀咕了起来。
上次许敬宗帮了他的忙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着许敬宗和李义府之间真有什么实质性矛盾。
那么,这许敬宗在李义府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溜之大吉,这又是什么意思?落井下石?
他不禁转头对李敬业问道:“你能肯定师傅和上官仪,已经把李义府拖住了?”
“那当然。我亲眼看到上官仪和李义府在那里讨论诗文,然后我就撺掇我家老爷子进去了。”李敬业也在那里琢磨许敬宗的奇怪表现,最后实在弄不明白。
“这许敬宗尽在花园里头晃悠算怎么回事?”
李贤便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出去打个招呼,正准备行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此时,他终于见识到了许敬宗的灵活身手和老当益壮。
只见许敬宗猛地一回头,待分清楚声音的方向之后,立刻飞快地朝那个方向奔去,略显臃肿的身躯丝毫没有一点沉滞。
而眼看就要冲进门的一刹那,他却忽然一个疾停,探出脑袋往里头张望了一下,又立刻缩了回来,那身手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李贤见状立刻打消了刚刚的念头,连忙安抚了蠢蠢欲动的李敬业程伯虎薛讷,小心翼翼地透过缝隙观察着许敬宗的反应。
此时此刻,他分外希望手头能够有一个望远镜,那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考验目力的极限了。
李贤看不清楚,许敬宗却看得清清楚楚。饶是他一大把年纪历经三朝,却还是被里头生的事情给吓了一大跳。
只见李义府赫然揪着上官仪的衣领,脸上怒色尽显,而旁边的李绩虽然在劝解,但那副姿势怎么看都不像是尽力的模样。
起因很简单。
早上韩全和王汉进去面圣的时候,上官仪正好在场,而在听说了整件事之后,他立刻被李治赶了出来,充当门神的角色。
一直都以君王赏识为最高目标的上官仪,从来没有想到,千载难逢的良机会从天上直接砸到了他的脑门上——凭李治现在对他的信任,只要李义府一倒台,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宰相,而且还不是徒有虚名的宰相!
然而,论诗文,朝堂之上号称文采一流的许敬宗上官仪也敢并肩,可在充当门神这一方面,他实在没有多少招数,所以最初只能搬出压箱底的本领,一个劲地和李义府讨论诗文。
李绩的出现分担了他的压力,因此他一时高兴,在树下又即兴作了一诗,结果,原本就已经满腹火气的李义府终于忍不住了。
“上官仪,你有完没完?你究竟是吟诗,还是奉命拦着我?”
上官仪一向注意仪表,哪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好在他的力气不比李义府小,奋力将其推开之后,怒声斥道:“你堂堂宰相竟然在这种地方动手,实在是斯文扫地。我就是奉旨拦你,那又怎样?”
这句运足中气的话分外响亮,不单单是李绩李义府听得清清楚楚,外头的许敬宗一字不拉,就连李贤等人也隐约听见了七八成。
此时此刻,李贤再也顾不上隐匿身形,赶紧从另一边溜了下去——这种热闹一出,怕是事情要闹大了。
上官仪的怒吼足可刺破云霄,而李义府的脸色则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至于李绩则是干脆退后了几步,把大片地方让给了这针锋相对的两位。
正是这退后的几步,在战场上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他,冷不丁看见了那边的许敬宗,一愕之后忽然微笑了起来。
几乎是李绩现他的当口,许敬宗就看到了李绩面上的笑容。
忖度片刻,他便立刻笑咪咪地离了藏身之处,不紧不慢地进了院子。他看也不看那边吹胡子瞪眼的两个人,径直对李绩拱拱手道:“英国公来得早啊!”
“哪里哪里,许相不也是早早就来了么?”
两人彼此相视一笑,而在成功占据了许敬宗刚刚藏身之处的李贤看来,这两个老狐狸的笑无疑是别具深意,怎么看怎么可疑。
他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见是李敬业等人,他连忙瞪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别都凑在这里,赶紧找个人去望风!”
此话一出,李敬业程伯虎都很不情愿,两人推推搡搡了一阵,最后,猜拳输了的程伯虎只能不情不愿地出去望风,李敬业和薛讷则躲在李贤身后,悄悄地往里面张望。
李绩和许敬宗摆明了袖手旁观,这大大出乎上官仪和李义府的意料。
而李义府将近五年宰相当下来,一时的震惊之后,立刻恢复了过来。
他把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了上官仪一眼,冷笑一声道:“上官大人说是奉旨拦我,这倒好笑了。我是宰相,有急事面君,你将我拒之于门外,若是耽误了事情,你小小一个秘书少监能够负责?陛下无缘无故必不会拦我于门外,定是有人进谗!”
言罢他一把推开上官仪,竟是往里头直闯而去,而李绩和许敬宗却仍然像没事人似的,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景象,外头的李贤三人全都呆住了。
正在这紧要关头,只见内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两个内侍低眉顺眼地守在门两边,紧接着,只见李治在一个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脸色异常平淡。
在他的身后,韩全和王汉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全都看着地上。
瞥了一眼庭院内的四个人,李治的口气颇有些严厉:“大清早的,你们在这里争吵什么?”
不等上官仪回答,李义府立刻抢前一步行礼,声音响亮非常:“陛下,臣要弹劾秘书少监上官仪,臣一早有要事求见陛下,可是他既然矫诏将臣拦在门外,还口出厥词侮辱微臣。”
“臣身为宰相却为其藐视,如何能领袖群臣,还请陛下还一个公道!”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韩全和王汉一眼,阴狠的眼神就像刀子一般。
韩全和王汉全都低着头,根本没看见李义府的眼神警告,但是李治就不同了。
居高临下的他正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因此眼皮禁不住跳动了一下,目光从李义府转到上官仪,又从上官仪转到了李绩许敬宗。
眼见李义府恶人先告状,窝着一肚子火的上官仪,顿时忘了李义府是武后力挺的宠臣。
行过礼后就理直气壮地辩白了起来:“陛下如今虽不在宫中,但既然住在此处,就和行宫无异。李义府身为宰相却公然硬闯,分明是藐视尊卑法度。不单如此,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打微臣……”
“够了!”
听到这一声如同暴雷一般的怒喝。
无论是正准备滔滔不绝的上官仪,还是想要开口反讽的李义府全都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吞了下去。
就连外头的李贤也没防备老爹会忽然发难,心中暗地咂舌——谁说他父皇没有帝王威势,这下不是都显露出来了么?
由于刚刚确实扭打了两下,所以李义府和上官仪的官袍都有些凌乱。
李治上上下下打量了两人一会,这才沉声话道:“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如此仪态若是让外人看见成什么样子?上官仪,朕是让你在外头阻拦求见的人,却并没有让你阻拦李卿,你何须如此?”
见上官仪瞠目结舌,李义府得意洋洋。
李治紧跟着又重重加了一句:“上官不日就要迁同东西台三品,即将和李卿同列。哪怕只是看在朝廷同僚的份上,李卿公然扭打,视朝官体面为何物?”
这下子别说李义府懵了,外头偷听偷窥的李贤也懵了。
虽说知道李治赏识上官仪,但他哪里想得到,老爹居然趁着这个机会说即将任命上官仪为宰相,而且是一棒子敲打了两个人。
谁说他老爹懦弱无能,谁说他老爹天生惧内?
看看里头那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全都被震得无话可说了!
李义府上官仪还在呆愣的当口,善于察言观色的许敬宗终于站出来打圆场:“陛下所言不差,你们俩如此争吵,若是让外官看见,岂不是引为笑话,又怎么对得起陛下和娘娘?”
他刻意加重了娘娘两个字,又朝李义府打了个眼色,而后便捻着胡须笑道。
“小民百姓亦知道家和万事兴,两位便各自消消气吧!”
这时候,上官仪方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即将荣登宰相,那股自矜自贵的心思顿时占据了上风,李义府的失礼和狂妄顿时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陛下所言极是,臣刚刚确有不当之处!”
一个解决了,其他人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到了李义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