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旅途是安静的。因为驾车的老人和假少爷怜生是沉默的,即使一直不是很安分的余灵也因为这氛围而被催眠,边流涎边枕着怜生的膝盖睡着了。马蹄声是急促的“嘚嘚”,明明听起来是颇有规律的小跑,但拉车的黑马其实是在随心狂奔,它时不时发出快活的嘶吁,身形已呈利箭之势,拉得拴绳和缰绳都绷直如铁。在这样的飞速下,马车却还能保持平稳如常,若不是怜生亲身体会,且余灵还在熟睡,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也不知是车盘设有什么阵法,还是驾车老人有什么诀窍。并没有注意到马车异像的怜生望向驾车老人背影的眼神一直很复杂,老人除了离开阳山旧宅时说了两句话便再也没有开口,午间在某座小镇歇息用餐时也只是将买好的包子递进车厢,没有多言,看起来十分寡言冷漠。但怜生知道这种寡言并不正常,冷漠亦像是伪装——因为老人不止不说话,还不敢与之对视,一副心虚之像。若要以心态论,不敢与人对视的应该是伪装成秦家少爷的他才对。怜生不是擅长思考之人,只是在阳山先遇贺熙,再入秦天神之彀,最后贺熙复现为其驾车这一系列事情太过蹊跷,让他不得不怀疑眼前的和蔼老人和那个真秦家少爷有所串谋。若真是如此,他有很多事情想问这个老人。在秦家旧宅时,他有很多机会去问秦天神,但他知道那家伙太过奸猾,只怕得到的答案又是满口谎言,所以他索性不问。但贺熙不一样,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怜生就有一种亲近信任的感觉,在草屋里的短暂交谈之后,更让他相信面容古板的贺熙其实和平常慈祥老者一样有一颗平易近人的心,他相信这颗心是真实的,那么如果老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答案必然也是真实的。可若是贺爷爷和其他秦家人一样并不知道秦天神玩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怎么办?他问出口岂不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冒牌身份?所以怜生此时很抑郁,如同满腹牢骚不敢发的妻管严一样,终于决定将那些问题咽进肚子,把注意力投向车窗外的风景。风景很美,也很快,自从午间越过两州边界后,这辆马车就一路火花闪电般驶向安阳,没有再做什么停留。欢快拉车的黑马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在官道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尘尾……于是日头西斜,安阳城与黄昏齐至。怜生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地平线那端那片城,已被流韵城的繁华冲击过视野的他不禁一愣。当然不是安阳城更大更繁华,恰恰相反,坐落在秦岭主脉下,沐浴在黄昏天光中的安阳很普通。它就像铺在锅底的煎蛋一般,只有原野上浅浅的一层,不但楼不高,就连那城墙也是矮的可怜,在怜生目测之下,那道矮城墙比之三合镇还不如,实在不符这天下第一学士之城的名头。不仅如此,安阳城前的平原上也是如农村乡间般垦出大片大片的麦田,更加映衬出这座城池的朴实无华,仿佛只是不过是寻常村庄的巨大化。或许第一次见识安阳城外貌的人发现传闻中的学士城是这般的普通都会不由心生失望,怜生却不然,他愣在遥遥瞧见那座城池时竟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已在梦中见过多次一般。怜生使劲眨了眨眼睛,继续远眺那座安详的城池,确定了这不是自己这几日紧张过度产生的错觉,不由地更加过度紧张起来。穆公、秦家、安阳城,自己到底和这些人或物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自懂事起从未离开过三合镇的他会一次又一次感到熟悉?这一切的答案似乎就隐藏在那座城池里,可是进了城他就彻底成了秦天神,恐怕仅是装成秦家少爷的样子就要耗尽他本就不多的脑筋,又如何去探索那些线索?就在怜生苦恼的时候,拉车的黑马却骤然减速,几乎几步就停了下来,烟尘四起。马车骤停之下,贺熙的身躯只是微微前倾,他稍微偏身看去,小侍女模样的余灵揉着眼就要醒来,护住她的怜生自己却摔了一个大跟头。“怎……发生了什么事。”知晓一定有特殊状况,本就已经很紧张的怜生终于开口询问。“小黑感觉到了……有刺客。”贺熙说着,表情却变得十分古怪。刺客?怜生心中一惊,忽然明白过来马车为何要一路奔行,可为什么偏偏在离安阳城如此近时才出现?贺熙闭目片刻,留下一句“少爷勿动”便在驾位上消失,怜生还来不及吃惊,便见到他再次出现,双手各提着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人,想来便是被制服的“刺客”。太快,太厉害了!怜生心中大动,继而朝那几名被塞进车厢的刺客望去,不由傻了眼。本以为敢来“刺杀”秦家长房长孙之辈必是些悍勇的江湖凶徒,结果竟是三个身着黑衣戴面罩的孩子?只见三个年龄与余灵相差无几的孩子头上还带着肿包,此时正抚包深蹲,眼角有泪,想来是被打的极疼。贺熙面上本是微怒,看到三个孩子委屈的眼神又有些忍俊不禁,强作怒意道:“你们秦瑶姑婆送的遁形衣是拿来这样用的?隐身蹲在官道上这种事也做的出来……若来的是其他马车怎么办,看不见你们直接撞过去又该谁来负责?”三个孩子中个子较高的两名惊讶道,“小妹!贺爷爷认出是我们了。”“不愧是贺爷爷!”话音刚落,两人的肿包上又多了一个小包,小施惩戒的贺熙下手后看向最后一个孩子道:“言生小小姐,你能负责么?”“笨蛋。”一直捂着肿包的秦言生咬牙对自己的两个笨蛋哥哥道:“都这样了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索性脱下面罩,直视着家中谁都要敬上几分的大管家贺熙道:“不错,我们兄妹三人自己负责就好。我们是来替家里惩奸除恶的!”“谁是奸、谁是恶,小小姐可否告知?”看着这三胞胎长大的贺熙当然知道三胞胎中的小妹才是三人组的主心骨,小小年纪颇为早熟,经常带着两个哥哥做出一些让大人们头疼不已的事情。瞥了一眼自己兄弟头上的第二个肿包,秦言生当然不敢说打小就畏惧的秦府大管家是恶,况且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做在马车里的人,于是回头打量一直就在打量兄妹三人的怜生,眼神里喻意明显。看到小女孩凶恶的眼神,怜生也不由汗颜,他自然看出来了这三个小家伙就是二房表叔秦子须的庶出三子,秦天神的表弟表妹。贺熙见到他的表情,提醒道:“这是言生小小姐,这是言超小少爷,言能小少爷。”秦言超秦言能一致惊讶道:“小妹!贺爷爷又认出我们了。”“不愧是贺爷爷!”这里的认是辨认,怜生仔细看去,发现两个小家伙确实很难分辨,从服饰到表情等均是一个模子,能分辨出哪一个是秦言能哪一个是秦言超确实需要不凡的眼力,甚至就连小妹言生也和两个哥哥十分相像,若不是面相偏女且扎了一个小小总角,还真容易混淆。这是怜生第一次见到秦天神的家人,虽然是连真的秦天神都未见过的二房三胞胎,他仍是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晌终于有些怯怯地伸手打招呼道:“你们好啊,呃……吃了么。”“还没吃……”三胞胎中的兄弟俩老实道,他们为了筹备这个“刺杀”计划花了一天,结果却被贺熙轻而易举的破解了。兄弟俩倒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无所谓,不过花了好大一番心思的秦言生肯定很生气。秦言生瞪了怜生一会,忽然问:“你就是秦天神?”该来的还是要来,虽然很不情愿被人这么称呼,怜生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呃……嗯。”秦言生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哼,没算到是贺爷爷带你回来确实是我们的失策,不过你也不要太嚣张,我们二房可不是好欺负的,特别是被你欺负过的言真哥哥!他现在已经是六科院的首席生,更是去年会武的首名,一身修为几乎臻至知解上品……”看到名义上的小表妹滔滔不绝地夸赞她同父异母的大哥,语速快到怜生根本没法找到机会替自己辩解一声,只好无奈又尴尬地笑着,连带着贺熙也有些尴尬。然而就在此时,还在长篇大论的秦言生眼中精芒闪过,话语未断,却突然从怀间掏出一个椭圆水袋朝近在咫尺的怜生掷去。那水袋看着普通,却是外城那家“精奇古玩”最近刚做出的稀罕玩意,有个别名叫“坏蛋”。据店里的伙计说这玩意可是提炼某种秦岭鼬鼠的尾腺液做成的“杀伤性武器。”一旦沾染上一水袋这样的液体人就会散发出臭鸡蛋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去,只能等几天后其味自然挥发干净。这才是真正的“刺杀”!所谓的“刺杀”当然是指要整一整这个秦家长房表兄的意思,躲在路旁靠遁形衣的掩护扔“坏蛋”是他们原先的主意,现在近距离袭击当然是秦言生临时想出来的后招,虽然车内空间狭小,自己也有沾染上“臭鸡蛋”味道的危险,不过秦家二房一旦豁出去向来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即使她还只是个孩子。按秦言生小朋友的计算,这只“坏蛋”会在一息内砸中那个秦天神的脸,事先被她掐去固线的水袋破裂后会直接让秦天神的头变成一颗大号臭鸡蛋,然后在安阳城里招致无数人的嫌恶与窃笑,顺便宣传一下二房三胞胎的威名(恶名)。只不过她的计算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变数……在马车骤停时余灵就已经将将醒来,于半睡半醒之间恍惚听着周围的情况,此时她终于决定彻底清醒,于是直起身子——展了展躯干——伸了伸懒腰,那只“坏蛋”在刚掷出还未离手的情况下正好又被余灵伸腰的动作推了回来,毫无意外地直接盖在了言生小朋友的脸上。“啪。”坏蛋,炸了。正打算掩嘴打个哈欠的余灵发现了手上的异味,嫌恶道:“噫——这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