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蓦驰马在旷野中狂奔,他几乎走遍了洛陵城外所有的田园山野,用尽这一日之中的所有执念。
但他没有寻到,甚至是连一个相似的身影也未见到。
在他心中似乎有那样一个轮廓,一个平常想来清晰万分的轮廓,可当他刻意地将轮廓移至眼前的时候,却又是模糊着的,不见姿容。
时隔多年,她如今的样貌,如薄雾中的工笔画,他并不知。
“公子啊,天落雨了,快回罢!”此时已近日入之时,路边老翁用偌大的荷叶遮着头顶,稀疏的银发聚顶,正对他说道。
天色愈发晦暗,也不知是因为近至黄昏,还是阴雨的关系,云似乎都已不动。然而秦蓦并未感觉到弥漫在天地之间的细雨,他微征了一瞬,继而看向那老翁,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急迫,而是极客气地问道:“劳您告诉晚辈,离这里最近的佛寺怎么走?”
老翁将路指得颇为细致,而秦蓦听罢他所说,连声道谢后,也顾不得这愈下愈大的急雨,只是奋力策马疾驰,朝那老翁所说的长川寺奔去。
崔弩虽然没有多言,但是一句远走高飞便已让秦蓦清楚——苏溪离开侯府,定然是出了洛陵的。
若她仍在洛陵城中,那么崔弩怎会那般焦灼!而他言中所提及的楚魏的去向,也铮然是在洛陵之外。
雨滴一点点地打落在秦蓦黎白色的衣袍之上,原本迎风荡起的长袍在浸入了雨水的沉淀后变得沉甸甸,散落在马背之上,秦蓦轻轻拍了拍那马儿的头,马儿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朝前奔去。
风雨虽大,那马儿却无畏惧之感,只是载着它的主人,在马蹄飞错中,抵至一片密林。
那老翁说,沿着石路的终端穿过密林,便是长川寺所在了。
秦蓦随手擦去迷蒙双眼的雨水,这便跃下马来,一手轻牵着缰绳,一手拨开迎面而来的枝叶。
搭在马背上的宽带悬着弓弩,是他随身之物,那弓弦屡屡擦过细枝,此刻倒似是牵绊。
芳草逐年新,林中绿意浓。
他并不确定,并不确定苏溪会在此处。
他曾想她是否回了漓州的苏府,但莫名的,这念头被自己否去了。
“她不会再回漓州。”携着雨滴的树枝擦过秦蓦的脸颊,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血印。
他没在意,仍是埋着头朝密林那端走去。
天色因着太阳的隐没而晦暗了下来,然而乌云却渐渐随着雨的滴落而消散着。
那边山顶,好似是缺月,孤单地挂在天边。
当年在漓山,暴雨倾尽天地之间,她一身浅青色男装,长发垂下,掷了白玉匕首,头也不回地奔下山去。
那天她走错了路,那三条山间岔路,以往都是同他一起走……
当年,寻到她的时候,不远处的钟梵声在整个漓山荡起。她昏迷着,而寻她所走过的路,寻着那青石板层叠的印记,正是漓山上的须臾寺。
秦蓦不知道苏溪是否去过那佛寺,只是那天的一切,都好似带着极深的刻刀,一顿一顿地在心中旋起,在心中划下。
他心中的执念驱使着他,迫使着他必然要到这离洛陵城最近的佛寺找寻。
从前不知长川寺,或许是近年才建成的罢……
林中小径并不好走,尤其是如秦蓦这般牵着一匹白马,更是难行。眼看着长川寺三个字就出现在不远处,纷杂在眼前的枝杈也遮不住佛寺的清幽。
秦蓦忽然感到一瞬间的犹疑与雀跃,他高挺的鼻梁上涔涔似有细汗,抑或是是雨水未及拭去。他看不到自己,不知自己仍旧是曾经那样爽朗清举的翩翩公子,时间与心境的蹉跎令他看不到从前的自己,只是单纯地觉得,都回不去了……
紧张与疏朗交织在他的眼眸之中,他屏气……
然而这个时候,十余名全身甲胄的高大兵士骑马而来,马蹄将适才凝聚在石板路上还未散去的雨水踏出,直溅出四外。行在队伍最前端的那人一身枣色深衣,两只墨色皂靴沾满了尘土,所有人中唯独他身着便装,神情平淡,嘴边却挂着不可一世的笑。
那笑容僵硬得很,只见他猛地扯住缰绳,偏身一跃,便即跳下坐骑。
密林遮挡着秦蓦的身影,若不是细看,无人能发觉林中有人。
他看到楚魏!看到他的侍从极力叩起长川寺门,看到他冷漠肃然的面目在寺门再次打开之时所发生的细微变化。
然而无人知晓秦蓦当时的神情,连他自己也不知……
他找寻了近一日的光景,却再没有露面的必要了。
长川寺三个大字被一种怆然而忧思的目光在远远凝视着……
红漆大门在一身灰衣的年轻僧人手掌中轻轻被推开,只见那僧人朝门中一人双手合十行礼,而后,那人从中步出。
是她!
秦蓦的心在一瞬间沉下又浮起,他看到苏溪。她一身男装,仍然一身男装,墨色中衣外罩着一件长近脚面的深紫色窄袖圆领衫,那长衫材质似是柔软,墨色嵌着白玉的革带拢在腰间,虽是男装,却做得颇和她的腰身。
她以墨色幞头替代发冠,戴在头上,衬得她瓜子形状的脸庞越发丽色绝伦。她朝台阶下的楚魏看去,却仅仅只是一眼。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腰间悬佩的长剑,剑仍在鞘中,剑鞘看来极为精致,尤其是在她身边,但一眼看来便知是做个样子罢了。
“替我把马牵来!”苏溪走了一半,回身对一名侍卫说道。
那侍卫应声便去,而苏溪面无表情,只是缓缓朝楚魏走去。
楚魏的神情彷徨着,不知在想什么。而秦蓦就只在不远处的密林中,却断然无法从中走出。
他只是不解楚魏此刻的彷徨神色,虽然他的目光再次于不觉中落在苏溪脸上。
楚魏的脸色渐渐趋于苍白,他忽然抬起右手!
右掌随着那宽广的衣袖打在苏溪脸颊。
他是反手挥过去的,手背触及苏溪冰冷的脸颊时,他的心似乎也凉了。
秦蓦征在那儿,眼前一片空白。渐渐地,他的手紧紧抓着一旁的树干,五指似是都要渗透到树干之中才罢休。他怔怔地看着视线之中的苏溪,看到她双唇微动,却又紧闭着唇。看到她缓缓抬起右手,似是要抚上自己的脸颊。
但她没有,她硬生生地把手按在剑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