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开始之后,许国范变引领着许云鹤去一个个地见许家高层,看着一个个自己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重新用那种久违的热情对着自己寒暄,许云鹤的心中,恍然若梦。
曾几何时,当自己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这些人就用现在这种笑脸对着自己。之后呢,这些笑脸,就通通不见了。见到的只有一张张厌憎的冷面,一个个任凭自己如何呼喊都吝于回顾的背影。
而现在,那些笑脸,又回来了?就这样回来了吗?
一张张笑脸在眼前如走马灯一般轮转,在许云鹤的眼中,这些笑脸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许国范一直在旁边不厌其烦地介绍着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等,但是许云鹤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对于眼前的这些,他实在是太不适应了,甚至有些厌倦。
直到当一个许云鹤很熟悉的人站到了他的面前的时候,已经心神不属的许云鹤,才在瞬间恢复了清醒。
不止是清醒,而是极度冰冷的冷静。
眼前这人大约有二十多岁,相貌堂堂,正满脸微笑地望着许云鹤。
而许云鹤呢,他的眼神也移向了对方。眼神交错的刹那,两个人的眼眸深处,同时闪过了一道让人心悸的寒光。
许国范没有注意到这一微妙变化,依然笑呵呵地开口向许云鹤介绍:“这位我想就不用我多废话了吧?云鹤你肯定认识,当年你们两个可是在一块儿长大的,在一个家里同吃同住,虽然分开了十几年,都长大了,但也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呵呵……”
认识,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呢?要说现在许云鹤对这许家还有什么人是“念念不忘”的话,那就非眼前这人莫属了!
“兄弟相见,怎么还都不说话呢?难道这么多年不见,还生分了不成?”许国范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假,甚至还开起了玩笑,“你们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兄弟啊!可惜你们两个都是男的,要是一男一女的话,青梅竹马,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佳话呢!”
说完,许国范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很可惜的,两个当事人却谁都没有笑,只是带着脸上僵硬的笑容,无声地看着对方。
“承志表兄,好久不见!”在许国范发觉异常之前,许云鹤抢先恢复了常态,边说边上前一步向对方伸出手来。脸上的笑容也恢复了自然,至少外人是看不出来了。
许云鹤的突然转变让对方一愣,看了看许云鹤伸到身前的手,迟疑片刻后也伸出手来握住,轻轻一紧,微笑道:“云鹤表弟,确实是好久不见啊!记得当年,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桌子高呢!”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当年承志表兄对我非常好,舅母每次做了红豆糕都会把自己的一半留给我,这份情,我可一直都记得呢!”许云鹤轻摇了摇,两个人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隔了这么久,你还记得这种小事呢?惭愧惭愧,当年年纪小不懂事,这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云鹤表弟你,最终还是回来了啊!”
“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更何况承志表兄一直惦记着我,小弟虽然不懂事,但是承志表兄这份恩情,小弟一直牢牢记在心间。如今终于回来了,小弟我,可一定要好好报答表兄才是!”在最后的“好好报答”四个字上,许云鹤故意加重了语气。
“哪里哪里,你我本是嫡亲,说什么报答呢、更何况我比你年长,以后住得近了,云鹤表弟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来补偿你这么多年的漂泊之苦的!”和许云鹤相似,在最后一句话伤,对方也在几个字上着重加强了一下语气。
真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感人场面啊!
许国范一直微笑地看着两人“亲热”地寒暄,即使被冷落了也没有表示出不满。等到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他才笑眯眯地插上了话:“果然是血浓于水啊!你们两兄弟得有十二年没有见面了吧?没想到你们一见面就能聊得这么畅快,毫不生分!我许家子弟以孝悌为立身之本,从你们两兄弟身上,我感到很欣慰!”
“哪里哪里,家主过奖了!”两人同时拱手谦逊,就连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有着九成的相似。
只是在无人察觉之时,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有过片刻的僵硬。
表兄弟不假,不过这对表兄弟,可不是一般的表兄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可就有些复杂了。
眼前这个被许云鹤称作“承志表兄”的,是许国良与夏芳菲的独子,名叫许承志。单纯按照血统来算,在和许云鹤同辈的第十六代子弟中,和那些早就不知道分了多少支的所谓“族兄”相比,这个许承志,的确算得上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只是许云鹤现在看着他满脸笑容,但是在内心深处,整个许家,他最为痛恨的,就是眼前这个“最亲的表兄”!
当年许云鹤绝望之下逃出家族,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任何利用价值的废物,家族里的人自然是不闻不问。如果没有遇到苏流沙,说不定现在,许云鹤已经变成了山间一个过着平淡生活的小小樵夫了。
那样的生活说不定也可以过得很充实,但是许云鹤注定是无法体验这种田园生活的。原因不在于苏流沙,而在于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许承志。
逃出去之后,许云鹤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跑了出去,在城外的那座山上,遇到了苏流沙,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有人说自杀的人一旦第一次没有死成,以后就不容易再生出寻死的念头了。但是对于许云鹤来说,之后的日子里,他却至少生出了上百次再次自杀的想法。若非有苏流沙一直在自己身边次次劝阻,恐怕许云鹤现在,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源头,便出自眼前的许承志。
许云鹤逃出了家族,逃出了家族人的白眼冷遇,却遭遇了更大的侮辱与痛苦。
出来之后,许云鹤便和苏流沙住在了山上。八岁之前他一直没有下过山,一直到后来某一日,苏流沙要求许云鹤每日于山上砍柴,隔几日便去城中贩卖。这样的条件或许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很残酷,但是许云鹤没有一句的怨言。经历过了那么多的痛苦,看清了人情冷暖,许云鹤看得到,师傅是为自己好。自己的命比别人苦,就要用更大的痛苦,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然而第一次进了城,迎接他的,就是许四平那阴冷的诡笑。
当天早晨许云鹤入城,日暮时分,许云鹤回到了山上。但是出现在苏流沙面前的,却是一个肋骨四处骨折、整张脸被打成一团烂肉的怪物。
那一天晚上,苏流沙一言不发地帮许云鹤敷药正骨,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而只有八岁的许云鹤,也只是任凭师父帮自己裹伤,即使触痛了伤口,他也强忍着没有呼痛。那一夜,八岁的许云鹤一夜未眠,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明白,自己要坚强,要比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坚强。
之后便是一次次惨不忍睹的重复,许云鹤一次一次地进城,他身上的伤也一次比一次重,一次两次,许云鹤都忍了下来。但是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样的痛苦,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些?
终于有一次,被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重的许云鹤,没有像往常那样拖着满身伤痕回到山上。担心不已的苏流沙寻下山来,结果在山脚下,苏流沙见到了许云鹤。只不过当时的许云鹤已经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在他的身下,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苏流沙默默将他背上山,像往常那样给他裹伤。当许云鹤被疼痛痛醒之后,看着苏流沙,自己这一辈子唯一一个亲近之人,坚强了很久的许云鹤,终于无法再保持坚强。他,哭了起来。
“我无父无母,已经够悲惨了!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欺负我?如果上天要我活在这世间就是为了受苦的话,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那一天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一字一句,许云鹤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自己再一次萌生了死志。
而那一天,苏流沙只是用少有的柔和眼神看着许云鹤,不说一句话。许云鹤记得,那双眼睛里,有怜惜,有悲痛,还有一丝隐藏的很深的无奈。
之后许云鹤一次次受辱,许多次站到了山崖前想纵身跳下,却又一次次被苏流沙拦住。一直到有一天,苏流沙终于不再沉默。
那天傍晚,许云鹤又被许四平打得头破血流。心如死灰的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城,却突然发现了从不下山的苏流沙,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反常态的苏流沙一手揽住他,用他连想象都想不出的诡异速度带着他在城中绕圈子。当晕头转向的许云鹤终于被苏流沙放到了一个屋顶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却让为师父的一反常态而满心疑惑的许云鹤,瞬间就被滔天的怒火所淹没!
屋顶下,院落中,跪着一个人,他是许四平。
而在他跪着的方向,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片刻后转过脸来,那是许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