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上写今天是好日子,宜祭祀、祈福、问友;忌嫁娶、动土、入宅。巳时,乃吉时。
今日的天气很好,碧空无云,阳光耀耀。狭长的小路两侧,已经枯萎的花草枝桠缠绕,好似依偎在一起温暖着没了叶子的枝条。正阳悬空,普照巷子里的边边角角,围墙上已经掉了色的小广告纸,也显得夺目起来。地面上的积雪融化,被掩埋已久的青砖露出被岁月洗刷出来的斑斑驳驳。
皮鞋底踩在青砖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于狭长的巷子里荡起缓而不断的声响。
在这个明媚的冬日上午,沈仲沅的脚步停在朱红色大门之前。大门敞开着,放眼看去,可见干净的小院落,还有里面同样敞开着的红漆木门。
沈仲沅又瞧了瞧大门上的号码,确定是这里,才走进小院。刚刚走过大门,他又回去将敞着的门关好。随后打量了几眼小小的院落,被角落里辘轳吸引了目光。
辘轳旁边还有张古老的织布机,看似有些年头了。沈仲沅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不知怎的,看到这两样东西,竟迈不动脚步。
洛毅森忽然在门里出现,同样看着墙角的两样东西,说:“假的。要是真的,爷爷哪舍得放在外面。”
闻言,沈仲沅蹙蹙眉,没有继续在意墙角的东西。
洛毅森闪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沈仲沅面无表情迈动步伐,走进了主屋。
主屋里的格调并非古香古色。很寻常的摆设,处处透着家的韵味。在玄关换了拖鞋,继续往里走,到了客厅,沈仲沅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吸引了过去。
非常漂亮的楷书——乘风破浪。
除了这幅字以外,家具和电器这种东西已经不显眼了。周围到处都是书。茶几上是书、窗台上是书、沙发上面是书、墙根堆着的是书。
洛毅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这些都是准备处理掉的,我一直都很忙,没来得及整理。”说着,将沙发上的书搬开,空出一个座位,“沈老先生,您喝茶吗?”
“红茶。”沈仲沅倒也不见外。口气上听不出什么情绪,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沙发上。
洛毅森去厨房泡好茶,端着茶盘回来,“我爷爷这只有古树红茶,怠慢了。”
虽然来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准备,真正面对沈仲沅,还是有些小紧张的。坐在椅子上,腰板溜直,双腿并拢,特别的规规矩矩。拿起茶壶的姿势都很到位,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
小小的紫砂壶嘴儿倒出满室清香,古韵十足的茶杯里,缓缓散发出一些热气,缭缭绕绕的煞是好看。沈仲沅闻到了茶香,微微点头,“好茶。”
“我爷爷口味刁,收集的都是好茶。”
端起茶杯,又闻了闻,才浅浅地呷了一口。沈仲沅显然很满意洛毅森的泡茶功夫,严肃的脸上多少有了些笑意。
借着沈仲沅喝茶的功夫,洛毅森才得空仔细打量这位老人。虽然六十多了,身体看上去非常健朗。穿着上虽非常普通,但举手投足间都会彰显出优雅的贵气。洛毅森想:如果倒退二十年,这老头比沈绍还帅!
所以说:人家能找那么多老婆不是没理由的。除了帅、有钱之外,头脑心计上也是高人一等吧?对这样一位老人耍什么心眼儿都是白费。这一仗,难啊。
洛毅森又拿起茶壶给沈仲沅倒了一杯,开口说:“有些事,要请教您。”
沈仲沅头不抬眼不睁,只是点点头。
洛毅森说:“当初,您为什么让沈绍接任董事长职务?”
“合适。”沈仲沅毫不犹豫地回答。
洛毅森笑了笑,“您那么多子女,我相信优秀的不止沈绍一个。”
这话说的非常有水平,让沈仲沅深深地看了洛毅森一眼。遂道:“其他孩子,很好。但关系多。或亲、或友,麻烦也多。难免有顾忌私情的时候。老七有能力,没关系,最合适。”
听到这里,洛毅森忽然笑了。沈仲沅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似在问:笑什么?
洛毅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发现,沈绍跟您很像。特别是说话的方式。”
“老四和老十不像?”
洛毅森没想到沈仲沅会这么问,愣了愣,想了想,随后使劲摇头。这一次,换成沈仲沅笑了出来。
“老七,跟我时间最短。”
“却最像您。”言罢,洛毅森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那么,当您听说沈绍是和茗楼爆炸案的幕后黑手,您是怎么想的?”
“有可能。”
“但是呢?”洛毅森又笑了起来,“您只说有‘可能’,言下之意是不是还有个‘但是’?”
沈仲沅眯起眼睛打量洛毅森,洛毅森不卑不亢地任他瞧看。一老一少,像是在暗中较劲儿一般,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过了片刻,沈仲沅缓缓说道:“老七在意你,优点,聪明。”
卧槽,说话方式还能不能再像点?
洛毅森偷偷在心里吐槽,脸上保持着微笑和尊敬,又说道:“我是稍微聪明了一点,所以,才避开沈绍约您见面。”
不等洛毅森说完,沈仲沅忽然问道:“为什么找我?”
“刚才不是说了吗,想要请教您一些问题。”
显然,沈仲沅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放下茶杯,微微蹙眉地看着洛毅森,“为了什么找我?”
啥意思?
洛毅森怔楞之时,还想着:这也太像了点。沈绍在对方回答不正确的时候就喜欢这么重复地问来问去。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人,绝对扛不住。
但是,自己哪里回答错了?他就是来问清一些事情的原因,没别的想法啊。
见洛毅森呆呆愣愣不吭声,沈仲沅失望地叹息道:“你是为了一科,还是为了老七。”
这有区别吗?洛毅森想了想,回道:“这两件事分不开的。”
“分得开。”沈仲沅的口气严肃起来,“为一科,你会瞒着老七?”
洛毅森欲要辩解,却无话可说。沈仲沅说得没错,单纯为了查案,他没理由瞒着沈绍。当时打定主意要单独见沈仲沅,脑子里就想着:不能让沈绍知道,至少在搞清楚沈仲沅参与了多少之后,才可以告诉他。
前因后果,想得都是沈绍。
现在,沈仲沅问他,要他给出一个纯粹的答复:究竟是为了一科的案子,还是为了沈绍。洛毅森不想说——那时候我想得只有沈绍。
但这是事实。即便洛毅森能骗得了沈仲沅,也骗不了自己。
第一回合,输的很惨啊。
虽然战败,洛毅森并不气馁!骑大马跨洋刀,准备第二回合的萌冲!俩条大长腿也不规规矩矩地并拢了,大咧咧带分在两边,一脚踩着凳子沿儿,一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来,谁怕谁!
“这么跟您说吧。”洛毅森放平了心态,态度上也没方才那么拘谨。就像跟哥们聊天似的,“估计您也知道我俩那点糟心事。他骗我,事后也知道错了。我很喜欢他,就为那点没得逞的小阴谋,我还真不想把他三振出局。我背着他找您,担心你们家有秘密,会让他越陷越深。到时候,我想拉他一把都没地方使劲。”
一番话说完,沈仲沅也没什么表情变化,更没表态。只是浮皮潦草一样地说:“他是我儿子。”
洛毅森心说:这不废话吗?不是你的娃,我找你干什么?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因为不够尊敬了。可他的嘴,也没轻饶了沈仲沅,直道:“沈浩也是您儿子。”
“三十五年前我就知道。”
老爷子这话说得嘎嘣脆,洛毅森却是哭笑不得。这才开始交谈不到二十分钟吧?怎么越看,沈绍和沈仲沅越像?说话方式像、思维方式像、就连一些遣词用字上都特么的像!
既然像的这么厉害,那就好办!洛毅森直言:“老四和沈绍之间搞得要死要活,要往根儿上查,我跟您必须谈一次。”
结果呢?沈仲沅双眼一亮,“说!”
“您是不是知道沈兼没死?”
闻言,沈仲沅猛地瞪圆了眼睛,连眼周围的皱纹都扯平了。见他如此反应,洛毅森心里不免狐疑。怎么看,沈仲沅都不像知道沈兼没死。难道说,自己想错了?
沈仲沅震惊的表情仅仅是一瞬而已,这位老人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慢慢拿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呷着。直到一杯茶见了底,才问洛毅森:“确定吗?”
麻烦了,要从头说起。
所谓的“从头说起”是从沈浩的这条线开始。沈浩如何拉拢肖六坤,如何在鸿鹄会所搞古怪活动等等情况。当然,洛毅森告诉沈仲沅,沈浩怂恿沈飒去q市投资,其中的用意还不知道。
q市的事很复杂。最初他们都以为史研秋是被沈浩利用的,后来才明白,利用史研秋的人是沈兼。而且,洛毅森还见过沈兼,尽管隔着一条马路,但确定那人肯定是沈兼不假。
说完了q市的事,说到本市。沈浩如何伙同肖六坤杀了龙晓,洛毅森等人如何利用肖六坤抓了沈浩。最后,沈浩供认,沈兼一直活着。
说得口干舌燥,洛毅森最后一句,“你们家老四亲口说的,不可能有假。”
沈仲沅从半小时前就默默地听着洛毅森说得这些情况,期间一动不动,眼皮都没眨一下。洛毅森都有点害怕了,别把老头气昏过去。
老爷子眼睛里的东西太多,洛毅森还看不明白。但是他多多少少能够理解沈仲沅此刻的心情。
沈仲沅长长地出了口气,沉声问道:“还有吗?”
当然有,这才哪到哪啊?
洛毅森接着说:“沈兼铺了一张巨大的网,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根据我们的调查,他策划一系列事件的时间,至少是在2010年到2011年之间。他就在您眼皮子底下,您会一点没察觉?那么,和茗楼爆炸,您早媒体两个月雇佣私家侦探调查沈绍。您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最后一句话,让沈仲沅的目光回到了洛毅森的脸上。他问:“所以,你以为我知道老大没死?”
洛毅森点点头,干脆把实话都说了:“我假设了一下。您对沈兼的行动是知情的,您却不阻止,不提醒沈绍,是不是说明:您和沈兼是同盟?”
沈仲沅略有些诧异地问:“你确定不是?鲁莽了,不怕我杀你?”
洛毅森噗笑一声,说:“虽然您的阅历比我多太多,我还是能看出来您说谎没说谎的。您要是跟沈兼同伙,我就换另外一套说法了。”
“如果我是呢?”沈仲沅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你如何面对老七?”
呦呵!这算是正式出招了吗?
洛毅森不厚道地咧嘴笑了,“老爷子,我说点您不爱听的话。就算您跟沈兼真是同谋,就算我抓了您。沈绍也绝对不会恨我,怪我。我们俩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是说沈绍没亲情,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儿。而是他心里分的清楚。就算是亲爹,做了天怒人怨的事,也要付出代价。我不抓您,别人也会抓您。”
闻言,沈仲沅居然笑着说:“你的确了解老七。“
洛毅森一副特别淳朴的模样,说:“所以,老爷子,您别兜着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沈仲沅貌似有点开心,貌似对沈兼还活着的事实已经完全接受,且并不在意了。他带着一点笑意,对洛毅森说:“本来,想要你选择。要真相,还是要老七。”
艾玛,真狗血。洛毅森暗想。
“你很和我心意。”沈仲沅也很坦率,“以前,能管得住老七的,只有我。”
这话的意思是:现在多了一个?洛毅森别扭地挠挠额头,不想回应这个话题。
关于要老七的话题说完,好像冷了场。
沈仲沅晃了晃头,看似在活动颈椎。洛毅森等着他晃完,等着他开口。对沈仲沅,洛毅森知道,必须有足够的耐心,一句话说错,一步棋走错,都会导致另外一种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洛毅森小心翼翼,沈仲沅却始终没有流露出过于在意这件事的态度。晃动的头缓缓停下来,也不去看洛毅森,垂眼短叹一声,遂道:“老大快四十的人了,我管他什么?做好做坏,自己负责。你说的,我事先不知。和茗楼爆炸,总会有枪口对准老七。轮到别人查吗?几家小媒体,值得我出声?抨击谁,谁去解决。你明白吗?”
洛毅森点点头,简直再明白不过。他说:“其实,您是很在乎沈绍的。”
沈仲沅微微蹙眉,没吭声。
洛毅森又说:“也就是说:您对沈兼以及其他子女采取了放羊吃草的方式,事先并不知道沈兼做的那些事。那后来呢?您雇佣了私家侦探,那位私家侦探也告诉您了,爆炸案跟沈绍无关。现在,您也知道沈兼还活着。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沈仲沅的心理素质显然要比沈绍强,洛毅森一番明里暗里的质问,愣是没让他有半分动摇。洛毅森倒也不急,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约过了分钟,沈仲沅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洛毅森拿起来一看,当即有点发懵。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是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看年纪都不大,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这时候,沈仲沅伸手过来,指着第一个左边第一个男人,说:“我。大二。”
“您大学时期的照片?”洛毅森问道。
沈仲沅点点头,又指着第二个人,“王希云、路谭峰、周美欣、杜凡……”最后,他的手指落在右边第一个男人上,“老师,时方。”
洛毅森下意识抬起头,盯着沈仲沅。
沈仲沅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好像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他沉声道:“毕业,各奔东西。老师改了名字,‘洛时’。”
最后半句话好像一把大锤砸在洛毅森的心上!他下意思拿起照片,仔细看。沈仲沅口中的“时方”老师,的确有几分爷爷的模样。但是,这样太年轻了!
不等洛毅森提出疑问,沈仲沅自顾自地说:“就是他去世前,也不像快八十的人。”
“我不明白。”洛毅森糊涂了,“您和我爷爷早就认识……不是,我想说得不是这个。您毕业之后,我爷爷才改的名字,是吧?您是怎么知道的?”说完,又觉得不对,“乱了。那个,我爷爷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学校当老师?”
沈仲沅看得出,洛毅森被这件事搞的失去了冷静。
“你爷爷,影响我很多。”沈仲沅如此说着的时候,眼神渐渐飘远。
当年的洛时顶着“时方”这个名字,在大学校园里是个很不起眼的老师。每每有人提起他,旁人都要先想想,才能知道说得是哪一个。对沈仲沅来说,上了时方老师一年的课,还不记得他的全名。
那时候的沈仲沅已经在做生意了。那个年代,就是撑死大胆的,谁做生意谁能捞到第一桶金。沈仲沅一边上课,一边赚钱,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但他利用课余时间做生意的事,还是被学校知道了。四十几年前,一个大学生做生意是怎样一个概念?反正校方觉得这是必须严肃处理的事。沈仲沅被勒令休学,等待处理。
沈仲沅打小脾气就倔,主意就正。他在家都想好了打算,大不了不上大学了,但是生意必须做下去。下定了决心,沈仲沅不等校方给出处理意见,自己先写了退学申请。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就是在他准备递交退学申请的时候,时方忽然到他家做家访。沈仲沅连人家名字都叫不全,更不知道这位平日里跟隐形人差不多的老师为什么而来。
记忆追溯到那一年的夏季三伏。屋子里闷热,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吹不散闷热的温度。敲门声响起,沈仲沅冷冷地瞥了眼房门,没打算理会。忽听外面有个男人含笑的声音,在说:“沈仲沅同学,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吧,我给你带了冰棍。奶油的。”
沈仲沅想:正好学校来人了,可以帮忙把退学申请带回去。于是,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打开家门。
看到是自己的老师,沈仲沅也没什么好态度,仍旧是冷冰冰的。时方提起手里的塑料袋,说:“我在学校门口小卖店买的,可好吃了。”
沈仲沅瞥了眼袋子,冷声道:“都化了。”
时方笑了笑,说:“味道不会变。”
这一眼,在记忆中总是鲜明。
消瘦的男子背光而站。乌黑的头发有几缕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可能是因为天热的缘故,白皙的脸通红通红的,眉眼笑得弯弯,好看的嘴翘起,露出一点牙齿的洁白。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满的都是笑意,仿佛笑道到了心里似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举着化成水的一袋子奶油冰棍,笑着告诉他:味道不会变。
那一刻的那个笑容,在沈仲沅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